第 18 章
易頌趕到醫院照顧媽,他讓我回去,春天的末尾,媽顯現出了凋零的姿態。我站在病房外,鼻腔充斥的消毒水味道反而令我更愧疚,我對易頌懺悔,說對不起哥,我沒有早點告訴你。我想是不是我早點告訴易頌事情就不會這樣了?到了這個時候,我發現易頌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是連死神都無法撼動的。他是無所不能的,我沒有握媽的手,我牢牢攥住他,希望他能救救媽。
沒事。不關你的事。
易頌把我送到醫院門口,讓我坐車回去,我扒著車窗看到易頌站在人來人往的榆樹下,身形越縮越小,我開始害怕。
易頌會帶著媽回來嗎?
媽說她不住院,太燒錢了。易頌說你有合作醫療怕什麼。她怕的太多了,她說你弟弟馬上也要上大學了,我把錢花了,他怎麼上學。易頌說不是還有我嗎?媽搖頭,她說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她算的很清,易頌難得強勢,他說要治。媽比他還犟。易頌頭一次領會到了老一輩的人犟起來有多麼的不講道理。
媽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就回來了,提著拍的片子,和大袋小袋的藥。
易頌表情很冷,我被他們之間的低壓嚇了一跳,不敢問話。易頌走之前讓我看著媽,有什麼不對勁就跟他彙報。我欲言又止的叫易頌,說:“哥……”
“不礙事。”易頌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了。
媽照舊上班,我只有週六的晚上回來才能看到她吞吃的海量的藥。我問她:“媽,燒心嗎?”
她以前吃藥,總說燒心,這次卻一反常態道:“吃了藥就會好了。”
我選擇相信她的話,即使我仍在深夜裡恐慌,我開始祈求爸能回來,我想為什麼我不能現在過生日,我要把我的三個願望濃縮為一個願望。我希望媽能盡早康複。
為了我能穩穩當當的考完試,媽和易頌瞞了我很多。這期間,易頌一直叫媽去住院,媽不肯,他們之間起過好多次爭執。易頌回來媽也沒有力氣烙饃了,病痛留在他們之間的齟齬是誰都不情願卻又無法避免的。
六月,我的中學時代在炎熱的夏季落幕。媽照舊上班,她的身體大不如前,做的活也不如之前多了。
我在等待成績的間隙打起了暑假工,加油站的活很輕松,離家也近。這時候易頌不再像之前那樣往家跑了,他似乎忙了起來,再開學他就要大四了,媽的病給了他不小的壓力。他在攢錢。
媽比我還要緊張,她沒問我的成績,卻比我還要渴望那份錄取通知書。拿到通知書那天,我們出去下館子,易頌沒空回來,只在我發給他的訊息後面回了句恭喜。媽看上去很開心,蒼白的臉上浮現了笑容,她說要彈幾床被子給我備用。我嫌夏天熱,彈被子還太早了,媽平和的望著我,一邊附和,一邊出神。
我對我的大學生涯充滿了期待,因為我和易頌又變成了校友的關系,我的宿舍是四人間,每當我躺在宿舍那張小床上,就會想起借宿易頌宿舍的那晚。一顆癟掉的心於是又充盈了。易頌送了我一部手機作為開學禮,他自己還在用爸的那部諾基亞。它實在太耐用了,在這個快時代,高物慾,莫名攀比的洪流中,它已經被淘汰掉了,擁有它的主人也顯得格格不入。
易頌在秋招中簽了一家公司,他最後一個學期不會來上課了,這讓我感到可惜,我和他至多做半個學年的校友。可我總約不上他,他忙得要命,平安夜那天,他叫我出來吃飯。
他剪了更短的頭發,我看他在這個冬季清爽的發型,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看上去更成熟了,我說哥買條圍巾吧。他被我帶進商場裡,夜晚明亮的商場格外光鮮,我想起班上女生織的圍脖,又看了眼易頌修長的頸,只怕他等不到我織好一條圍巾了。
我問他:“紅色可以嗎?”
他反問我:“為什麼不可以。”
買了圍巾,我們在三樓吃火鍋,他問我這個月回去看媽了嗎。我說回了。隔著嫋嫋熱氣,我看到易頌黑沉沉的眼睛,他宣判道:“晚期了。”
我頓住,驚詫不已。
我突然有點恨他在這個時候告訴我,眼前的一切變得索然無味,他說:“下週媽要開始住院。”
醫院離學校有十幾公裡,要轉兩趟車,媽住在三人間的病房裡,人陡地消瘦。我怔怔地看她,坐在床邊為她削蘋果。她埋怨道:“你哥非要我住院,剛還完的帳,又要欠一屁股債。”
“聽他的。”我低著頭,看到媽手上的輸液管,心裡很不是滋味。
她嘆了口氣,悵然道:“你得多幫襯點你哥。”
我抬頭看她,她平淡道:“我當年不應該把你哥送走的,你舅舅也是,孩子都接過去了,怎麼又要生。早說他就要親生的。我死活也不會聽你姥孃的話了。”
“世上沒有早知道。”
那年春節我們是在病房裡過的,媽虛弱了起來,她總嚷嚷著痛,昏睡的時候偏多。她有一次說起了爸,她說那是個冤家,這輩子跟她討債來的。媽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人就走了,像是爸來接她了。
易頌操辦了媽的後事,那一陣兒,他的眼睛總是紅紅的。沒了父母以後,他的詰問,他在世間的行走,都像風一樣,不知往哪刮。他把我接回來,我說哥我哭不出來,是不是很不孝順?
他把堂屋的門關上,沒拉燈。我又叫哥,屋子裡空空蕩蕩的,他的影子與沉默的傢俱融為一體,像一件死物。我走到他跟前,拍他的肩膀,他勒著我,一整張臉埋在我的腹部。我的肚子被他擠壓,他抖動的肩膀如同一張篩網,淅淅瀝瀝的淚水被篩在我的毛衣上。我抱著他的腦袋,他無聲的痛哭打濕我厚厚的衣服。我捧起他的臉,鬱暗光線中,他臉上的水光泛起銀色,通紅的眼睛絞出苦楚,紅血絲爬滿白眼球,他痛得如此明顯。
我用拇指揩掉他的眼淚,滾滾而出的淚線牽著他被拋棄的委屈,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