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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如寸土曰時
日過門中曰間
日在木上曰杲
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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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就像滿滿一大桶黑油,傾倒在平滑的玻璃板上,緩緩遮沒了整個天幕。連綿不絕的摩天大樓,蜿蜒盤旋的高架路,群山一般佇立在夜色之中。或黃或白的萬家燈火,忽明忽暗的汽車燈龍,似紅似綠的霓虹燈綵,點線交織,縱橫交錯,共同組成鋼鐵蜂巢似的一座不夜城。
在這燻著陰鬱味道的斑斕夜色中,各式人等,默默上演著五味雜陳的百態人生活劇:上了年紀的老人,大多已關了電視,步履蹣跚著摸到床上,看一眼飛速轉動的座鐘,一聲嘆息,洗洗睡了。那些稍晚十來歲、精力還用不完的大媽大嬸,卻拉幫結派,在強勁亢奮的音符中跳得起勁。從她們身旁匆匆而過的,不是被狗拽著的鏟屎官,就是滿身大汗的健步慢跑者。高樓廣廈之中,年屆不惑的家長們,除了還在加班加點或是各種應酬的,大都強撐著沉鐵似的眼皮,打著方圓不等的哈欠,盯著身旁刻苦攻讀的小兒女。再年幼些的小屁孩們,還在床上撅著小嘴,拉著媽媽的手,央求著再講一個睡前故事。而襁褓之中的嬰兒,或哭或笑,或睡或鬧,不斷給手忙腳亂、一頭熱汗的小父母們製造著酸酸甜甜的麻煩。
當然,這巧克力糖漿似的、透著誘惑的夜色裡,肯定少不了一對對濃情蜜意、如膠似漆的情侶,藏在月亮照不到的影子裡,沐浴著玫瑰花香,或是在冒著晶瑩氣泡的香檳映襯之下,毫無保留地相互傾注著如火如荼的愛意……
這些萬花筒一樣、駁雜多端的畫面,看似毫不相關,四處散落,演繹著各自的故事。其實,在那茫茫夜幕之後,卻有一隻無形的枯手,牽起一根亮銀色的命運線——時間。
不可逆的時間,單向貫穿著我們殊途同歸的旅程:從成長到成人、成家成事、成器成才,最終走向所謂的成功,或是碌碌無為、虛度一生,總看得到時間的刻度和記憶的烙印。
現在,8月25日晚9:21,胖子穩住了心魔,拉開房門,穿過浮在空中的一串幻影,走了出去。如花似魅的空姐、詭秘高深的老人、滿臉懵懂的小胖墩,統統煙消雲散。
……
雖然已過了晚宴散席的高峰時段,酒店大門口還是簇擁著滿身酒氣、勾肩搭背的客人。這不,一群人七手八腳、大呼小叫,攙扶著一位滿臉赤紅的漢子,又像橄欖球運動員一樣推搡著,費了半天勁,才硬是把腳底發軟、身體發沉的醉鬼塞進了車,呼哨著散去。另一邊,停車場裡候著不少計程車,都為了省電,只亮著一盞TAXI的頂燈,一順溜排著隊。
門童見有人出來,忙迎上來詢問是否打車。胖子剛哦了一聲,就見遠處大燈一亮,有一輛橘黃色的計程車哼哧哼哧從黑暗中奔過來,劃過一道明月彎刀似的弧線,開上迎賓臺,停在身邊。門童隨即欠身拉開車門,又恭敬地舉手擋在車門上沿,防止胖子撞頭。
胖子費勁地挪動肥屁股,把自己塞進車廂。的哥熟練地按下計價器,腳下給油,用一口春山普通話,機械地問去哪裡。
“八一酒吧。”胖子答道。
“八一……酒吧?哪條路上的?”
“哪條路?武夷路啊!”
“唔,武夷路……為嘛不去桂林路的那家呢?離這邊近啊,路也好走。”
“桂林路?八一酒吧也開分店了?”
的哥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裡的胖子,說道:“開了,好幾年前就開了,桂林路、解放路,城南城北都有,武夷路上是最早的老店。你確定去那裡?遠一倍都不止啊……”
“嗯,是的,武夷路。”胖子點頭確認,但心生疑慮:一是想不到自己離開春山這十多年,變化還挺大的,武夷路的那家老店——曾經熱血戰鬥過的八一酒吧——也已開枝散葉、遍設分店了;二是既然桂林路上也有一家,而且離酒店更近,明哥幹嘛讓我去武夷路上的老店碰頭?
橘黃色的計程車,像條靈活的小丑魚,在深海一樣的夜色中穿行。車窗兩側,流光溢彩,川流不息,湧動著這臺巨大城市機器熱烘烘的喧囂。都說老馬識途,果不出這老司機所料,一路上車多路堵,計程車蝸牛似的走走停停,約莫半小時後,的哥嘆著氣抬起計價器,嘴裡還在抱怨著:“說的沒錯吧,這個八一比桂林路的遠,你看,路也堵,費油又費時……26塊……呃?100的啊?老闆沒零錢嗎?那,有沒有一塊?”
胖子又摸出一塊硬幣遞過去,接回75塊找零,並取了發票。
車外的空氣潮溼、悶熱,彷彿還要下雨。
身邊紅男綠女,醉意闌珊,或摟或抱,擦肩而過。眼前的街景,與十多年前相比,既似曾相識,又面目全非,而最讓人淚奔的,還是那個熟悉的八一酒吧標誌。
抬手看錶,9:58,快到約定的碰頭時間,正想翻出號碼給明哥打個電話,忽然肩膀被人一拍!他幾乎沒有思考,反手就是一個犀利的擒拿動作,啪啪兩下就已逮住身後的冒失鬼,扭著關節摁在地上,痛得那人喔喔連聲求饒。
“嗯?二瘋子?”胖子認出了對方,但還是沒鬆手。
一隻金絲茶鏡掉在一旁,一身寬大沙灘服,黝黑的膚色被霓虹燈映得五顏六色、光彩熠熠——
等等!這身南洋歸僑的打扮,這個挖煤工的膚色?這不是四天之後接送李芳菲和菁菁、小米三人去金龍洞、一路上狂飆易經八卦的奇葩大叔嗎?他怎麼會出現在距離嘉禾三百公里的春山市?
“哎呦哎呦,痛痛痛!”摩的大叔趴在地上直不起身,相當狼狽。胖子鬆了手,一面戲謔道:“我說二瘋子哎!你這一把滿腹經綸的賤骨頭,演的是哪一齣啊?犯不著啊兄弟,有些年沒見了,怎麼的,上來不給個抱抱,盡使這周瑜打黃蓋的苦肉計,你自己說,這合適嘛?”
摩的大叔,二瘋子,揉了揉煙燻火腿似的瘦胳膊,又撿起金絲茶鏡戴上,還好沒摔碎,口中咕嚕著:“唉,臨出門就算了一卦,下巽上兌,澤風大過,澤水覆舟,果然都應驗了……快,上車吧。”說完就領著胖子上了路邊一輛白色大切諾基,油門轟鳴,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