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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3/3頁)

文三兒心花怒放地端起了車把:“知道嘍,去同仁堂,羅姑娘坐好,走嘍……”

這年頭兒能趕上個拉包月的活兒好比買彩票中了頭彩,這種肥活兒簡直打著燈籠都難找,羅家可是有身份的大戶,月底結賬的時候總不會拿金圓券糊弄人吧?更重要的是,這回總算是有個地方住了,再也用不著回車行和夥計們擠大通鋪啦,自打和孫二爺翻了臉,每到晚上文三兒就犯愁,他實在不願意和孫二爺打照面,那老東西記仇,得罪了他能記你一輩子,這回讓那老東西玩去吧,文爺我住大宅院啦。

徐金戈只用了兩天的時間就把趙明河少將的基本情況及家庭成員查清楚了。

趙明河是陝西三原人,1923年畢業於西北軍學兵團,該團即西北軍校前身,西北軍的總教育訓練單位,當時團長由馮玉祥兼任。在中國近代軍史上,西北軍以系統龐大、人事關係繁雜著稱。西北軍起家於北洋六鎮(師)第一混成協(旅),後改編第二十鎮,後來馮玉祥的第十六混成旅成為骨幹力量,其中走出了馮玉祥、鹿鍾麟、石敬亭、石友三、韓復榘、張之江、宋哲元等中國近代軍史上赫赫有名的重量級將軍。國軍第35軍是傅作義的起家部隊,前三任軍長——傅作義、董其武、魯英麟是清一色山西鄉黨,唯第四任軍長郭景雲是陝西長安人,趙明河當營長時,郭景雲是團長。後來郭景雲當了101師長,趙明河又升任團長。1948年1月,35軍軍長魯英麟在淶水戰役中兵敗自殺,郭景雲接任35軍軍長,趙明河升任101師參謀長。看來這個趙明河與郭景雲的關係非同一般,而郭景雲又是華北剿總司令長官傅作義的愛將,難怪谷正文對這個案子頭疼,這不是趙明河一個人的問題,是從上到下的一條粗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別說是一個谷正文,就是毛人鳳局長親自處理這個案子又能怎麼樣?況且目前華北的軍事態勢對國軍極為不利,郭景雲的35軍是華北國軍戰鬥序列中的精銳,說句洩氣話,有35軍在,北平城還能多撐幾日,否則,北平城將隨時不保。

徐金戈還發現了一個問題,一個星期前,共軍華北第3兵團楊成武部突然包圍了張家口,鎮守張家口的國軍第11兵團司令官孫蘭峰向北平告急,傅作義將手中王牌——35軍調往張家口增援,軍情似火,刻不容緩,郭景雲率35軍日夜兼程沿平綏線向張家口開進。奇怪的是,35軍編內的101師參謀長趙明河卻在這時請病假留在了北平,沒有隨部隊出發,這裡面肯定有些問題。至於趙明河本人是否通共,徐金戈目前還沒有確鑿證據,但他的家屬中肯定有人是共產黨,不然怎麼會有電臺?徐金戈知道,這個秘密電臺的出現至少已有一年以上的時間,北平站電訊情報技術室使用了美國最新的電訊測向技術和它周旋了很長時間,每次都是功虧一簣,剛剛把它鎖定在一片狹小的街區,還沒來得及展開抓捕行動,那電波就神秘地消失了,沒過幾天電波又會出現在另外的地區,就這樣週而復始地和保密局特工玩起了捉迷藏。谷正文認為,結論只有一個,問題出在保密局北平站內部,共產黨的諜報人員已經成功地滲透進來,在每次抓捕行動展開之前就把訊息通知給**地下組織。基於以前的教訓,谷正文和徐金戈取得共識,此次行動要絕對保密,在北平站內部,知情人應限制在五人以內,徐金戈甚至對自己的助手趙建民都守口如瓶。

徐金戈拉開寫字檯的抽屜,拿出一沓文字材料攤開,這是關於趙明河家庭狀況的調查材料。

趙明河現居住地住址:北平市南城教子衚衕8號。

目前家中常住人口如下:

丁如萍,趙明河之妻,現年五十一歲,家庭主婦。

丁如君,丁如萍之妹,現年四十八歲,燕京大學教授羅雲軒(已故)之妻,家庭主婦。

羅夢雲,羅雲軒、丁如君之女,現年二十八歲,民國二十五年考入北平燕京大學,為西方語言文學系一年級學生。北平淪陷初期仍在燕京大學就讀,後離開北平去向不明。民國三十二年到重慶,曾在《中央日報》任時事版記者。民國三十四年“光復”後由重慶返回北平,進入《大公報》任職,現為《大公報》駐北平記者站記者。今年7月,羅雲軒教授病故,羅夢雲辦理完父親的後事,與母親丁如君一起住進姨母丁如萍家至今。

其他情況:

趙明河、丁如萍身邊無子女,他們的子女共三人,都已成年,目前兩人在美國留學,一人在南京工作。

趙宅目前有管家一人,男女僕役四人,汽車司機二人,人力車伕一人。

趙宅之武裝警衛人員共十二人(隸屬關係為國軍第35軍第101師警衛營編內)。

警衛人員之武器裝備:美製“湯姆森”***四支,美製“M3”***四支,加拿大制“勃朗寧”輕機槍一挺,美製火箭筒一具,德制“毛瑟”式手槍、加拿大制9毫米口徑手槍若干,並配備美製**。

徐金戈哼了一聲,心說這哪裡是個警衛班,它的武器配備及火力簡直比野戰部隊的突擊隊還強,若是強行進入,沒有一個連的正規軍配合,北平站的行動組等於送到砧板上的肉,還不夠人家一口吃的。

徐金戈認為,這份名單上,最為可疑的人是羅夢雲,僅從她的履歷上就可以發現諸多疑點。譬如羅夢雲在“七七事變”之前已讀完大學一年級,那麼她是什麼時候離開北平的?也就是說,羅夢雲應該在民國二十九年前從燕大畢業,而調查材料上表明,民國三十二年羅夢雲突然出現在陪都重慶,那麼她從畢業後到去重慶之間有三年時間不知去向,她能去哪裡?會不會是去了延安?

徐金戈從卷宗袋裡抽出一沓照片,這些照片都是保密局北平站的特工們在各種場合以各種角度偷拍的,其中有趙明河及夫人丁如萍、妻妹丁如君、外甥女羅夢雲、趙明河的副官胡紹棠及全體警衛人員、廚師、司機、用人、車伕等人的單人照。徐金戈挑出羅夢雲的照片仔細端詳著,這是羅夢雲外出時坐在人力車上被偷拍的,街道的背景好像是前門大街。不可否認,這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面板光潔細嫩,五官搭配得很精緻,更難得的是雍容華貴的氣質,徐金戈心中不由一動,暗自嘆道,美麗的容貌與高貴的氣質結合得恰到好處,一張完美無缺的臉配上挺拔婀娜的身材,真是個光彩照人的女性。這樣的女人居然會是共產黨?真是不可思議,在他的印象中,共產黨應該是體現底層民眾政治訴求的團體,是暴民政治的產物,他們對高貴的出身,良好的教養,優雅的談吐都懷有一種天然的敵意,是什麼原因使羅夢雲這樣的女人也加入了共產黨?

徐金戈心裡突然一動,羅夢雲照片上的形象觸動了他記憶中的什麼東西,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這個女人,在哪兒見過呢?對,想起來了,民國二十六年北平淪陷之前,他和方景林在茶館裡遇見楊秋萍和幾個大學生為抗日募捐,楊秋萍身邊的那個女學生就是羅夢雲。當年的情景清晰地出現在徐金戈的眼前,他記得自己捐了一塊手錶,還與楊秋萍口角起來。羅夢雲不過意,還勸解了幾句:“先生您別生氣,我的同學是個急性子,並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於這塊手錶……太貴重了,您還是留下吧,我們心領了。”

楊秋萍略帶諷刺地說:“先生,您真慷慨,這是我參加募捐活動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非常感謝!您的愛國熱情會得到回報。”

想起楊秋萍,徐金戈似遭到雷擊,十年來他心裡的傷口從來沒有癒合過,只要想起她,那傷口就會裂開,流出鮮血……他無數次回憶起和楊秋萍相處的那段日子,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每次想起來都有種痛徹骨髓的感覺,他忘不了那最後的一幕:刑車上的楊秋萍低垂著頭,長長的頭髮在秋風中飛揚……

徐金戈痛楚地閉上眼睛,不忍再回憶那慘烈的一幕,他鎮定下來,不願再想這些往事。

如此說來,當年這兩個為抗日募捐的姑娘,分別走上不同的路,楊秋萍參加了軍統的工作,而羅夢雲卻參加了共產黨,現在成了自己的敵人。

徐金戈合上卷宗,點燃一支香菸,他望著掛在牆上的那幅《蘭竹圖》,心裡盤算著。根據北平站電訊情報技術室提供的資料,隱藏在教子衚衕8號的這部電臺,近一個月來使用頻繁,頗有不要命的架勢,結合目前華北的軍事態勢,估計這部電臺是在傳遞大量的軍事情報,以配合共軍在華北的作戰行動,此案不宜久拖。目前毛人鳳局長已經越過國防部將此案直接呈遞到蔣總裁手裡,馬上就會有結果,只要拿到總裁手諭,別說是一個趙明河,就是傅作義也照抓不誤。在此等候期間,只需嚴密監視教子衚衕8號,以防這部電臺轉移。

徐金戈正要把卷宗袋放進檔案櫃,卻發現那些照片還攤在桌子上,他動手收拾照片時又意猶未盡地拿起羅夢雲那張照片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徐金戈竟然大吃一驚,剛才他只顧著看羅夢雲了,卻沒發現這張照片上還有一個人,這個拉洋車的人怎麼這麼眼熟?我的天哪,這不是文三兒嗎,難道這小子也和共產黨混到一塊兒去啦?

文三兒近來添了毛病,以前喝酒只能去酒館,從來不敢把酒和下酒菜拿回車行去喝,首先是因為孫二爺不允許,二是因為文三兒怕夥計們蹭他的酒喝。一個人喝酒有諸多的不便之處,按規矩見了熟人不能不讓讓,若是趕上個實心眼兒的,看不出這是客套,你一讓他就實打實地真喝起來,這就很容易吃虧。文三兒從來沒什麼可求人的事,犯得上請客嗎?況且“同和”車行的夥計們幾乎個個都是實心眼兒,文三兒哪敢冒這個險?自從搬進了這個院子,文三兒有了自己的房間,行動上也沒有人干涉,別說是喝酒,就算文三兒在這裡娶個老婆過日子也沒人管。趙家的管家、用人、司機及警衛人員都各司其職,每人都有自己的職責和活動天地,彼此相處倒也相安無事。文三兒算是羅夢雲的專職車伕,只受她一個人的指派,因此出車的時候並不很多。羅夢雲是個很有修養,容易與人相處的女人,對文三兒很尊重,從來不用命令的口吻吩咐他做事,每次請文三兒出車都是用商量的口氣:“文大哥,您方便嗎?”就像是她求文三兒幫忙,而不是僱傭關係。

趙明河將軍在抗戰中頭部受過槍傷,留下了後遺症,每到陰天就頭疼欲裂,此次35軍赴張家口增援,趙明河因舊傷復發沒有隨隊出發,他在養病期間經常召集一些軍界、政界的官員來打麻將消遣,順便議論一下時局。由於是在自己家裡,因此說話肆無忌憚,有時文三兒在自己房間裡都能聽見趙明河在客廳裡大聲罵人,他罵**腐敗,罵國軍將領無能,罵蔣先生糊塗,只會重用無良小人等等,把文三兒鬧得一驚一乍的。他從來沒接觸過大人物,鬧了半天這些大人物也會發牢騷,罵起人來比草民們一點兒不差。

今天文三兒的心情不錯,因為他兜兒裡有錢了,而且是響噹噹的袁大頭,這年頭兒能掙到袁大頭簡直是奇蹟,你滿北平城打聽一下,誰不是備幾條麻袋裝金圓券?買個窩頭沒有一千萬元拿不下來,文三兒能在這時候掙到銀圓難道還不是奇蹟?他想了半天才總結出一句話:還是老天爺疼咱……

今天早晨,羅夢雲問文三兒:“文大哥,上次咱們談的包月費是不是十塊錢呀?”文三兒一聽心裡就樂開了花,看來有錢人都有這毛病,不算小賬,他明明和羅夢雲談妥包月的價格是八塊錢,每月初一用銀圓結賬,可羅小姐卻給記成每月十塊錢,文三兒當然不會提醒羅小姐,他巴不得羅小姐的記性再差一些,最好是記成二十元。文三兒當時只是模稜兩可地回答:“羅小姐,結賬的事兒我不著急,您要手頭不富裕就以後再說。”

羅夢雲當然不會拖欠文三兒的工錢,她拿出十塊銀圓遞給文三兒:“文大哥,您是我請來幫忙的,我已經很感激了,要是再拖欠您的工錢就更不像話了。”

文三兒接過錢的時候心裡竟也有些感動,以前他認為凡是有錢人都很孫子,對他們根本不能客氣,能蒙就蒙一下,可是今天面對羅小姐的慷慨,文三兒心裡竟閃過一絲內疚。羅小姐可真是個好人啊,文三兒長這麼大,還沒有人這麼尊重過自己,張口閉口都是“文大哥”,人家花了錢還心存感激,好像人家求你似的。文三兒覺得以後做人還是要實在些,至少對羅小姐應該如此。

手裡有了點兒錢,文三兒感到腰桿子硬了不少。自打**發行金圓券以來,他再也沒下過酒館,別看鈔票都用麻袋裝,可是購買力卻降到最低點,一天掙的錢連肚子都混不飽,哪還喝得起酒?現在他手裡居然有了十塊銀圓,無論從哪方面說,這都算是一筆可觀的財富,還不該喝兩口嗎?

文三兒買了一瓶“二鍋頭”,半斤油炸花生米,半斤“月盛齋”醬牛肉,還跑到八面槽的“全素齋”買了一斤“素什錦”。回到自己房間他迫不及待地吃喝起來,三杯酒下去,文三兒的腦袋便大了一圈兒,眼中所見的一切物體都變得光怪陸離,恍恍惚惚。按照慣例,文三兒一喝到這個份兒上便膽氣橫生。他想起了二順子,以前和二順子喝酒是個樂子,從來是文三兒掄圓了吹,二順子拼命捧,酒喝完了文三兒也吹舒坦了。二順子是多好的一個兄弟,文三兒說什麼他信什麼,連文三兒自己都不信的話二順子也信,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二順子是真心崇拜自己,拿自己當大哥。唉!一眨眼二順子死了快十年了,這兄弟死得慘啊,人家賣烤白薯招誰惹誰了?小鬼子也實在太渾蛋了,你不讓賣就不賣吧,砸了人家攤兒不說,還殺人呀。要是二順子不死,文三兒這會兒就不至於孤零零坐在這兒喝悶酒了,想到這裡,文三兒悲從中來,不禁潸然淚下,他把一杯酒灑在地上,權當是給二順子敬的酒:“兄弟啊,哥哥我對不起你,日本鬼子殺了你,照理說哥哥我……該替你去報仇,可我沒那個能耐呀,人家有槍,哥哥我去了……也是白送死呀,天地良心,光復那年……哥哥我滿世地找那小鬼子,想給你報仇哇,當時我心說了,哥哥我非碎了那小鬼子……可我不是沒找著嗎?二順子,我知道你……委屈,要怨你就怨哥哥我沒本事……”

文三兒想起了二順子的種種好處,當年他賣烤白薯能掙幾個錢?還要養活老媽和妹妹,可每次喝酒都是二順子搶著結賬,從來沒讓文三兒破費過,這麼好的兄弟今後怕是再碰不到啦……文三兒終於完成了由痛哭到痛罵的轉變過程,他放開嗓子破口大罵起來:“老天呀,你沒良心呀,好人怎麼總是活不長喲,像孫二爺、大褲衩子那樣的混賬王八蛋倒是越活越結實,這是他媽的什麼世道喲……老天爺呀,你聽著,文爺我早晚有一天要煽起來,等文爺我有了錢,有了勢,誰他媽的犯各我就滅了誰。二順子,好兄弟,到時候哥哥我給你修一座大墳,一磚到頂,磨磚對縫兒,咱哪兒都不去,就在太廟前面修墳,再弄個石頭牌樓,雕龍刻鳳,一邊兒一個石頭獅子,讓我兄弟也排場一回……”

“堂兄在嗎?堂兄,是我呀,我來看你啦。”外面有人敲門。

文三兒止住叫罵,不耐煩地吼了一聲:“這兒沒你堂兄,就有你文大爺。”

來人推門走了進來,文三兒的眼睛立刻直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來人竟是身著長衫禮帽,商人打扮的徐金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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