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がば回れ、小利を見れば大事は成らない。”(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在離開之前,西川宮守將道場正中寫著這行箴言的世代相傳的金絲楠木牌一刀斬斷,而後將自己胞兄的右臂與一柄斷刀棄於其上,轉身走出時,長影分階。
昔夜,同是月半中天,星斗玉塵。
……
看著撲落塵土中的那一顆腦袋不再滾動,許觀目光稍偏,掠過那柄寒光不減的太刀,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脖頸右端開裂那個小口子,血已經止住,但他總感覺還有股冷意時不時在往外冒著,抬起手抹了把額上的冷汗,總算是定下了心神。
許觀不知道,西川家家傳的“垂天鷺”刀法確實是以快著稱,但絕不止只有這三招刀勢而已,也並非一味只追求急速的運轉,對於靈活閃避、寓進於趨等的身法也有著嚴格要求。然而傳到此代,西川家的二子中,兄長極有天分地掌握了全套刀法,但幼子卻除了先天聾啞外,在肢體協調上也有著病理性的缺陷,因而只學了最基礎簡單的三式,並且一違“速巧並重,攻閃兼顧”的祖訓,只著重於攻速的提升,絲毫不在意技巧身法的訓練,因而被漸漸剔除了家族傳承人的位置……
許觀也不知道,就在十幾年前,那個幼子於深夜趁兄長練武時行兇,生生憑著速度砍斷了對方慣用的右臂與家傳的寶刀,從此離家失蹤杳無音信。他更不知道,此後東瀛境內各地連續發生數起道場遇襲、各流派傳承人被殺的案子,而之後大唐江湖上也開始流傳一個無言快刀手的傳聞,卻又轉瞬沒了相關的訊息……
手刃無數刀法高手,以一己之力證明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西川宮守,恐怕在今夜人頭落地之前,仍然是將那些所謂的身法看作奇技淫巧、可以一力破之的玩意兒——直到眼睜睜看著眼前的漢子以如飛鯽一般輕輕滑動步伐,就那樣險而又險卻又如閒庭信步般逼盡了自己最後一分去勢,卻只看見在刀鋒與皮肉相吻處流出了一抹似在對他與他一直以來的信仰的嘲諷般的殷紅,而隨即最後這點視覺也被剝奪,他的靈魂隨著頭顱墜入塵埃,卻並未停歇,繼續飛速下沉,如他一如往常揮舞刀鋒的速度一般,就這樣直直沉入地獄深淵之中。
“快是夠快,只不過身法亂七八糟的,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僵硬直接,每一下的動作都太好預判了……想單純以快勝萬功?那就有些狂妄了,這世上,”刀鋒歸鞘,許觀一身精練的肌肉在月華下顯得更為白皙,“有沒有這種級別的速度且還難說呢……”
說話間,許觀扭頭看向江水來處,輕輕蹙起眉頭:就在剛剛他斫下西川宮守的首級時,有一股長風自江流處乍起,呼嘯而過又轉瞬即逝,來去之間彷彿天地被梳洗一新,隱約變得清亮不少。
只是周圍人大都在收拾殘局或關注另一邊的戰圈,只有許觀一人感受到了這股氣息的變遷,甚至從風縷中隱隱捻出一絲若有若無、但接觸時卻令他恍惚一剎的劍意,不消猜忖,便知曉了這陣異風的來源。沉吟半晌,許觀若有所感般微微一笑,對著風來處鞠身一躬,低聲說了句什麼後,便回過頭,向著另一處那對立的二人緩緩走去。
那縷恍惚明昧的縹緲劍意,已然昭顯了數里外的劍局勝負。如今三戰,兩場已然落下帷幕,而楊暾那邊的死鬥,似乎也已臨近尾聲——
李真左胸的傷口未有變化,始終是那麼一個不大不小的血洞,然而暈染開的赤色卻漸漸濃烈,綻放的紅花變得更為鮮豔明麗,甚至還在逐步衍伸,彷彿那胸口處供給的養分源源不斷、永不枯竭一般駭人!然而更為詭異的是,此時楊暾橫執鹿鍾劍,但劍鋒與李真身軀之間明晃晃隔著丈許遠的距離,可見在銳意刺穿他心口之時,他的灰身逃遁之法仍是未受干擾地正常用了出來,那這不斷淌紅、甚至已經流出心頭血的重傷又該如何解釋?
“你——怎麼——”
心口重創,牽動著李真的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急促的喘咳聲單是聽上去便令人感覺極為疼痛難受,楊暾在一瞬間扭轉局勢,而他的出手甚至無一人看清,如此可怖的場面,就連那些圍觀的清水幫弟子都不由得遍體生寒,向後退了半步,但楊暾本人顯然並不在乎眼前這個皓首老人的痛苦,微微一笑,打趣道:
“李大人可別不認賬,剛剛不是您親口說,允我把這最後一張底牌翻出來試試,看有沒有奇蹟的嗎?現在看來,確實成效極佳,不過要我說,倒算不上什麼奇蹟,畢竟,”漂亮但顯擺痕跡過重地舞了個劍花後,楊暾反手握柄,負劍於背後,笑容變得更為人畜無害一些,靠近因劇痛與呼吸困難而漸漸佝僂身子蹲下的李真,彎腰俯首於他耳畔,輕描淡寫道,“早都算計好的事情,怎麼能叫奇蹟呢?”
李真的呼吸愈發艱難用力,而當聽清楊暾的話後,驚疑憤怒之下,更是緊捂胸口連喘數下,才從那種氣短窒息的瀕死感邊緣緩了回來,牙關緊咬眉頭死鎖,他抬起頭狠狠盯著楊暾那張可掬的恨不得立刻撕碎的笑臉,一字一頓道:
“你,你早就知道,本,本座的功夫是什麼?!”
“那你是多想了,我一點都不知道你都學了什麼,也從來沒有查過,只不過是向來對你們這群只知苟且偷生、行陰詭之事的不良人太過了解,所以想來,既然是這一眾鼠輩的首領,堂堂的鼠王不良帥,一定會把這江湖上最有用的保命的法子學到手:練外,無非就是打熬筋骨磨練肌膚的橫練,或者層次高一點的佛門金鐘罩與一些小流派的卸力化力技巧,所以我琢磨出這‘霜雪拍起三七葬’,直接透體震元直傷生機,無論是哪種都防不住這個力道;而練內嘛……”
說到此處,楊暾極為憐憫的瞥了一眼李真,帶著一兩分同情與八九分戲謔道:
“說真的,我從來沒聽說過一門能鍛鍊臟腑經脈的功法,直至今日也沒有。然而就在幾年前,我拜訪了江南西道的一座道觀,與那裡的道爺們過了兩招,結果竟然發現,他們道門秘法之一的金光咒,練到深處竟然能有類似的效果!當然,我雖然知道你李大人也去過江南西道,但那時我想就算你能得了傳承,這麼短短几年的時間也沒可能練到那麼精深的地步,不過為了保險,還是用大半年時間又琢磨出了一門能破此法的劍招,結果還真是沒想到啊……今日竟然真用上了。”
楊暾直起身來,右手中食二指併攏,橫放於劍身之上,隨後向上一理,飛速滑過劍尖,只見一道青芒驟然間順勢而生,平直而起,瞬間如水漲船高般升騰,生生比劍身多提了三四寸的距離方止,如同整個鹿鍾劍的劍鋒被拉長一般,朗月之下,閃爍著戾戾寒光!
然而這劍光卻與之前楊暾其他劍式的利芒不同,一眼看去,其中竟無多少殺伐兇意,反而那一抹青綠卻是有股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意味,如春日野竹飽飲甘霖後所蓬勃而發的濃郁生氣,盎然若實,啟元如真,令人不由得想與此等氣息親近靠攏,卻是全無萬敵辟易的狠意殺機。
然而在青芒底端,若是細看那一點生髮處,卻會發覺這青芒的根源反而並不純正,而是徐徐縈動著一股形態奇特的光暈,彷彿是將一道虹光收攝凝融於其間,只見光暈的色彩淡淡地不斷變化,又時而合之為一化作透明,神妙怪異而又無銳意利氣,甚至讓人感受不到這是劍意生髮的產物,像是某種未知的生命體一般,就這樣如煙似水地在鹿鍾劍上幻動。
“看清楚,這便是你一直想知道的我的最後一張底牌:西北斥音派的問霄披羽劍,素以神怪奇異、劍勢獨特聞名於世,此劍法中的每一式劍招的劍意運轉都奔著劍走偏鋒的路子練,因而達成的效果也都格外特殊詭異。其中一式‘流虹止塵劍’則以‘發之必中,不可擋禦’著稱,因其運劍之時,劍意將如虹光四溢覆照方圓,以極巧妙的方式籠罩敵人,隨之而出劍,對觀者而言如風雷肆動難捉其影,像是一瞬間便一劍貫穿了對方,實則並非是運劍者速度過快,而是一旦被鎖定,四際如虹的劍意將會創造一個短時間的封絕狀態,那時包括對手以及極有限空間內的周遭萬物都會被完全滯停,無法進行任何的動作,只能任人宰割……當然,你的灰身境界也不低,即使在那段時間內確實困住了你,劍意一消,竟然還能延遲瞬發,只可惜,已經遲了。”
“……只是這樣?不,不對!就算這劍能壓制我,破了我的灰身,可金光咒是我維持在體內未曾撤下來片刻的!即使是封絕了那段時間我的動作,可,可劍意發動前就一直存在的東西,你不可能就這般破除了!咳咳咳……”
楊暾微微一笑,二指相夾,輕輕彈了一下鹿鍾劍身上的青芒,說道:
“別那麼著急嘛,李大人,你見我有哪張底牌,是隻用一家一派的功夫便足夠了啊?當然還有別家的武功融匯嘛!你看這劍上的青芒,是不是覺得江湖上有不少門派的劍術都能做到?可有哪一家凝練的劍意青芒,能像我這般不漏殺氣,而盡是生機活意呢?說實在的,李大人你有機緣能在一個小道觀裡得到金光咒的傳承,我楊某人氣運也不比你差,在東南地界遊歷時,我曾在一處竹林內避雨歇息,結果就那麼粗暴直接地在一間廢棄竹屋裡找到了一本劍法,封面上的名字已然看不清楚,但凝練出的劍意效用卻是我先前聞所未聞的:這道青芒,可以由心意控制直接凝生而出!聽懂了嗎?它不像那些普通的劍芒,需要灌注內力從而實現逐級逐節的增長,它的生髮,是可以隨時隨地,不受阻礙而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