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施主,你既知我是觀音寺眾,便該理解貧僧此舉為何。且不論我禪宗弟子本應守心寂然,觀照本心佛性,而如今卻被此事擾得心緒難寧,紛紛入世爭奪,哪還有半點出家人該有的心境?就是往大說些,貧僧雖不識江湖風塵,但這些年也多少聽到些傳聞,這一點我倒要請問楊施主了,你就敢保證,等到那柄所謂的盟主信物長恨劍找到後,整個武林就真能風平浪靜,和同一家了嗎?你其實心裡也清楚,一旦長恨劍面世,不但不會帶來和平安詳,反而會將引來更為尖銳激烈的矛盾與爭鬥。”
了悟面色漸沉,激烈道:
“中原武林各派紛爭混亂,彼此之間互相都瞧不上的局面已然持續了幾十年,就算楊老盟主武功蓋世、德高望重,可如今哪裡還有真心實意聽他話的人?況且他也只是留下這一柄劍罷了!到那時節,自然有什麼說什麼,拿到長恨劍的自然要遵此節傳承,而空手而歸者難不成便全能寬忍大氣、俯首聽命?還不是繼續鬧下去!更何況這將各派間的明槍暗箭統統擺到桌面上,此後爭鬥必會更為慘烈。幾位施主,你們說貧僧我自私也好,不像個出家人也罷,可既然此事會將更多人拖進更大的紛爭中,那何不在此時便將其停止?”
一連串地說完這一大段話,即使了悟底蘊深似滄海,可還要分神維持金鐘罩鍾圍的他也不得不大喘了幾口氣,而他身旁三人卻似是完全沒有聽到這段長篇大論,因喘氣聲存在而不甚純粹的沉默持續了半晌後,調息完畢的楊暾這才緩緩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
“大師,鹹吃蘿蔔淡操心吶。”
楊暾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了悟也是。楊暾簡單地吃肉喝酒殺人,了悟也簡單地參禪唸佛供香。這兩個行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之上的簡單的人,當發覺周遭的一切開始變得複雜並且將自己也裹挾其中時,他們卻作出了不同的應對。
了悟修佛悟禪守枯心寂意,自認為已近無相無住之境,然而臨此變節,他卻未能保住本心清明,萬般疑慮後難捨塵思,下山赴事,雖說自己已然有了捨身之念,但終究是違了禪宗理旨。
楊暾雖常是一副雲淡風輕逍遙自在的浪子俠客相,但心底實則也留著情誼、野望與分寸,以及一點浸在酒氣中太久以至於他自己都有些忘記了的不甘,然而當這並不純粹的簡單與外界的繁雜相遇時,他反而更願意依著本性去覓一條最直截了當的路子:想那麼多,還不如不想,提劍沽酒,倚馬長歌,鋒芒來去隨光追影,若心存不忿,自當一劍平之,又何來事未做而人先怯的道理呢?於是一直簡單的楊暾此時劍柄緊握,不再簡單的了悟捻指稍隔。
王凡靜靜運氣涵息,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什麼,畢竟此間事與他關係終究不算很大,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算是一個簡單的人,從來都只是村中劉老爺的那句囑託,讓這位“長者請,不敢辭”的老實教書先生踏上此途,哪裡扯得到那麼多世事糾紛呢?此時,鍾圍外一直忙活的王質夫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拍著手上塵土站起身來,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從腰後解下一隻酒壺,喝一大口後說道:
“我說這位大師,你自詡是為你們禪宗好,可這怎麼我這外人聽著,都感覺有點不對呢?我雖然沒修過禪法,但是你們六祖惠能大師的那本《壇經》我也是讀過幾遍的,他老人家可是一向主張體修禪法的關鍵在於要在日常行止中貫徹時時明悟的修禪實踐,而不能執著於打坐唸佛、持戒頌法這些表面功夫的,你覺得你那些師兄師弟違了禪理,其實不就是你見他們一個個不再守寺院的清規戒律下山去了嗎?你又哪裡真正知道他們心中所知所想,不是去俗界中恪行頓悟佛性本心了呢?禪宗素來不斥入世之念,可憐你一根只知在祖師殿裡青燈古佛的老朽榆木,怕是才真落了下乘根性哩。”
了悟聞言,並未出聲反駁,而是一直保持沉默,但臉頰上那些皺山紋谷堆砌而成的溝壑間,陰翳之色隱隱重了幾分,而周身旋轉的鐘圍上自然生髮的雄渾宏偉氣息也彷彿斂去了些許。片刻之後,了悟輕輕嘆出一口氣,左手抬起握住身旁錫杖,沉聲道:
“看來今日單憑口舌功夫終是無解,那便各自手上見真章吧。王施主,我聽過你的名聲,未入終南山樓觀祖庭卻學得一身精純道法符籙,純拼符法據說甚至能勝過幾個道觀的觀主住持,這些年也可算是聲名鵲起了。只不過貧僧這一手金鐘罩的功夫,少說也有幾十年的沉澱精煉,就算你佈置的這符陣能引動再多神異,怕是一時間也破不開這層鍾圍吧。”
了悟看向鍾圍外那一圈貼在地面上已然被風塵凌辱散亂的普通黃符紙,眸光晃過紙上歪七扭八的硃砂紅痕,面上不禁閃過一點悠然神色,又迅速歸於寂然平靜,但眼眸緩緩闔上的動作,儼然表明著他的態度。王質夫見狀也不急躁,探出中指搓了搓耳邊鬢角的灰膩,嘿嘿笑道:
“也是,那既然大師都不急,我自然更是不急,正好我與楊兄是久別重逢,這話可還沒說上呢,哪能這麼快便動上手了?楊兄你說是不是?”
看著鍾圍外道士那欠扁的賤笑,楊暾微微翹唇,遞上一張看上去人畜無害純淨無邪的笑臉:
“再不動手,我就把你喝醉酒後吃了三隻蛤蟆的事傳播的更廣一些。”
此話一出,僧人微微蹙眉,而鍾圍內外兩個姓王的男人不約而同地咳出明顯不是正常生理活動的一聲:王凡偷偷轉過頭去,微張著嘴目光呆滯看向仍洋溢笑容的楊暾,隨後眨眨眼睛,忍不住帶著點捉摸不透的精彩眼神瞥了一眼仿若石化的道士,趕忙回過頭去,但隨即肩部上下一陣抖動與沒有完全壓住的笑聲還是破了功;王質夫的神情變化很快,從賤笑到呆若木雞再到彎眼拱鼻翹嘴尖露出一副“和善”笑容,其間不過幾個呼吸而已:
“我怎麼突然覺得,現在收起東西回家,讓你就被這老和尚困個一輩子,似乎也是個不錯的想法。”
“沒關係,動身前我就把我所熟知的所有名人軼事都告訴了幾個兄弟,要是到了時間我回不去……我相信即使是雜在眾多流聞中,這‘醉吞蟾’的名聲也一定是最亮眼的一個。”
兩個人死死盯著對方面上那虛假的笑意,半晌過後,王質夫眼角抽動幾下,嘴角下撇,牽動左頰肌肉,罵出一個無聲的髒字,氣得拂袖而去,從衣袍中掏出一張黃符夾在右手中食二指間,慢吞吞地對著仍巋然靜坐的了悟說道:
“大師此前言之有理,只是有些掩飾的意思罷了。‘內息生髮,而成鍾圍’,這話說來對也不對,若真是底蘊雄厚到了真氣自然凝結於外生髮而成的境界,那便確實是到了菩提達摩祖師的金身無漏,何必謙虛?然而大師所結成的這層鍾圍,雖亦是內息運作而成,但非是自然流轉所鑄,而是大師意念粘連牽引之下才顯現出來的。當然,能外放真氣離體還能收束自如到這種地步,您的境界也是不低,只是這終究不是真正的金鐘罩鍾圍,那便有了取巧的法子。”
撓撓右顱上某片區域裡的蝨子,王質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將指間黃符指向地上符陣,繼續道:
“這道符陣,本就不是為了引什麼天雷地火來與大師的鐘圍硬碰硬的,恰恰相反,它是用來引動地脈,聚凝自然氣息的。大師要構築周身鍾圍,足夠的內息固然重要,但用精準強橫的意念操控來維持鍾圍不變更是重中之重,所以王某呢,只需要多引點地脈氣息匯聚於鍾圍之上,就算大師一開始還能掌握操縱,可氣息愈厚愈多,怕是用不了幾時,這鐘圍便自然消散咯。”
王質夫也不多廢話,懶洋洋地又打一個哈欠,掐一個法訣,揮動幾下手中黃符,只見“噗嗤”一聲輕響,青焰一閃,符紙瞬間無火自焚,燃過的灰燼紛紛飄零落在四周。同一時間,圍著鍾圍擺了一圈的符陣上各自不同的硃砂符文騰起火苗,泛出熒熒幽光,霎時間,十數道氣息自地脈深處漱湧而出,匯流上衝至符紙處,又各自順著符咒導引向內匯聚流動。
只見地面上土紋開裂皸破,氣波流轉間,金鐘鍾圍肉眼可見地愈發明亮宏偉起來,然而卻不見了悟臉上有任何喜色,反而眉間陰鬱更重幾分,先前一直未見有的汗珠此刻滴滴滲出額頭,儼然有了金鐘撐破、內息衝谷之兆。
只片刻時間,此間官道上光芒大盛,明烈金光漸漸吞沒了眾人的身形,楊暾手中的鹿鍾劍低吟出一聲劍鳴,王質夫從袖口中又夾出另一張紫色符咒,了悟雙眸猛睜又猛閉,隱見其張口輕嘆——
無聲無息間金光盛極一剎,隨即漸漸弇斂,風息四流,吹皺道旁夏水束荷,飄搖零落如許,卻不聞半點先前佛意禪機。
光塵之外,唯見王凡一人端坐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