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京畿盩厔縣。寒冬臘月,紅泥霰雪。
“這黑水峪口仙遊寺,原是隋仁壽元年文帝楊堅為安放佛舍利而由宮殿改制的寺廟,之後群雄伐隋,李唐中興,寺中僧人散盡,而附近終南山麓上的樓觀臺道士見此處殿宇巍峨,風景幽勝,便遷了部分到此處,那時候就開始叫仙遊觀。之後再到武周時期,釋門再興而復勝於道門,和尚回來,道士出去,又改回了寺稱。這一波三折的,早就沒了超脫方外,不食煙火的清淨嘍。”
仙遊寺東南偏角一處無碑無匾的小亭子裡,三道人影圍坐一圈,亭內酒香四溢,杯盞零散,本該是一幅酒鬼在佛門清淨地聚眾酩酊的髒亂場面,然而圍飲的三人雖然面上隱有醺意,但推杯換盞間只見青袍抬素袖落,動作飄然寫意又不失分寸,在這瓊堆玉砌的雪景中更顯幾分鶴骨松姿,無疑大都是些休休有容的君子士人——只是若那個坐在亭口的道士能將他那耷拉著破布鞋的右腳往下再低上幾寸,也許此處風景會更堪入詩畫一些。
“呵,倒還真是難得見你這終日無所事事的天字第一號散人能在這傷春悲秋,只不過你一個道士跑來人家這寺廟裡大發感慨,你也真是討打。再者說了,若是這仙遊寺至今還是原初那般紅塵不入,咱們三個還能在這兒痛飲?怕是早被人家和尚沙彌轟出去哩。”
道士右手邊的中年男子身披鵝黃色大氅,鬚眉黑長粗密,兩頰側髯鬢相接合,乍看去頗有些西北異域風情的粗獷豪邁,然而他略顯瘦削的雙肩、晶玉般白皙的雙手以及瞳中無疑是三人中醉意最為朦朧的眼波流轉,都讓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對他生出幾分我見猶憐的感情。醉道士面色微沉,頗有些不痛快地悶了一口,顯然是男子剛剛的話有幾個字眼刺痛了他,情緒稍有低落地甕聲甕氣道:
“什麼道士……我這都上樓觀臺上了十幾次了,就差沒給那幫道爺們下跪了,結果呢?混這麼多年,還是個散人,連個道門居士都算不上。唉,我看這輩子我是沒什麼希望當個名正言順的道長了。”
“說實在的,你王十八要是有一天說自己進了人家道觀當上道士,那我才是真不信。你去樓觀臺,十次得有七八次是提著酒壺上的山,剩下那兩三次更過分,直接是醉著上去砸門跪號的。樓觀派是不算大派,但‘天下道統,終南祖庭’這個名號你覺得是隨便哪個道派都敢稱的?也就是人家道爺涵養好,清心修道不跟你這俗人一般見識,若換作我,還管的你是什麼琅琊王氏?一道黃符當時便按上去了。你說呢,樂天?”
三人之中一直沉默的男子恍然一驚,有些無辜又疑惑不解地眨眨眼睛,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淡青衣袍,端起放在身旁的酒杯,將杯口示以二人,說道:
“喝了喝了,確實是好酒,是十年有餘的石凍春吧?”
二人聞言一愣,隨即無奈苦笑,道士舉杯再飲,而中年人則搖頭說道:
“誰問你酒了?唉……我說樂天吶,你也不至於這麼猶豫吧?雖然王十八說的這事確實有些突兀,但總歸也不是什麼壞事啊。這幾日你我三人同遊,談天說地,大都是追憶當年天寶勝景,歌舞昇平,萬國來朝,那是何等氣象。只可惜一夜之間江山倒覆,反賊禍亂天下,破敗慘淡,民不聊生,就如三國曹孟德詩言:‘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而若談及此間大半緣由,自然逃不過那帝妃二人。質夫先前所言……”
中年人沉吟片刻,隨機繼續道:
“說實話,我也曾有此想,樂天,你有衙官屈宋之才,若是能以班馬文章載錄歌詠此事,傳唱千古,令後世人也可從書筆間知曉此千古遺情,豈不是美事一樁?你精於詩文之道,應當比我清楚,以長詩記事之作,名家詞篇足要遠邁秦漢方見一二,我大唐才子詩篇辭賦,繁繁兮若清夜朗空之星,煌煌兮如初生耀烈之陽,可要論及此處,卻是少有成就。樂天,你何不借此揮墨而就,也當做是補了此缺啊。”
面對此番苦口婆心,青袍男子淡淡一笑,手捻長髯,明明還未至不惑之年卻已溝壑隱現的臉龐上先前一直籠罩著的徘徊神色,在眸光不著痕跡地幾次流轉閃爍下終於漸漸斂去,他抬手提起酒壺再添上一杯,晃動一陣後淺淺抿下一口,清冽酒水將鼻樑人中處最後一點猶疑洗進腹中,似乎因之而更加綿柔了些。放下酒杯,青袍男子看向北面那連綿未絕的山脈,喃喃道:
“什麼衙官屈宋,不過是挈瓶之智而已,質夫這麼說也便罷了,你陳大亮論文采可不輸於我,也這麼吹捧,呵,反讓我有了些退意呢……罷了,既然要寫,不如便再多走些路,馬嵬驛可就在此地北面,去那裡采采風吧。”
“呵呵,那自然好,不過這一路上的路費與伙食,我們可就拜託給縣尉大人嘍。”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裹緊身上的鵝黃色大氅,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給青袍男人鞠了一躬,轉頭正要拉著旁人再多調笑兩句,卻見得三人之中穿著最是單薄的道士已經和衣而眠,不由得失聲而笑,毫不客氣上前一腳將其踹出亭子撲入雪堆,霎時間瓊飛玉墜,霰塵四散。
是時,十二月十七日,雪砌如墳。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於盩厔,鴻與琅琊王質夫家於是邑,暇日相攜遊仙遊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夫舉酒於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於世。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
……
荷花池畔晨光大好,和尚的臉色卻像是沾惹上一片前晚的夜色般凝重黯然。
了悟修佛數十餘載,早已心臨寂意,接近釋門阿羅漢果的灰身滅智之境,平素凡事,少有能在他心湖之中點波湧紋的,是真正將要領悟涅槃智慧成就佛法的高僧大修。
然而楊玄珪死,長恨劍出,此二樁事惹得整個中原武林為之傾動,就連一向自詡清淨獨立方外的佛門各寺,也都派出箇中高手名宿,以論禪法會的由頭赴往華嚴寺,而自己那個年紀雖長卻始終佛理不明的觀音寺掌寺方丈更是為了此事帶空了大半個寺的僧眾……
了悟不敢說論及禪宗條目典籍他能背的比寺裡那些頌佛頌了大半輩子的老和尚們更好,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祖師殿護法而已,然而他走的雖慢,卻也走的更穩,踏下的腳印更深,日復一日在菩提達摩祖師像的注視下誠心學佛,恐怕連了悟自己都未曾意識到,他已經成為了寺中最堅定也最狂熱地篤信著禪法義理的那一個。
於是當看著身旁那些明明深諳禪理如今卻墮入凡塵為世俗之物爭奪不休的師兄師弟,了悟向著祖師像行完最後一禮後便毅然站了出來,即使是賠上自己前半生的功德與後半生的歲月甚至是生命,即使必將因此而遭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即使此後便是如行刃上險意環身,他手中的錫杖也未曾向後方點出過半寸——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第一個現身出手的人,便有些難以招架了。
“王質夫,王施主……實在想不到,第一個來的竟會是閣下你。”
了悟的瞳光不疾不徐地點在一直繞著鍾圍來回走動不知在做什麼佈置的道士身上,雙手捻著的二指不知何時已然鬆開,說法相悄然自破,只餘下一個結跏趺坐還在維持。
反觀被困在鍾圍內的二人,情況卻與之大有不同:楊暾已然放鬆了下來,盤腿坐於地,雙掌搭在膝上,緩緩調節起體內氣機運轉,除了剛剛與王質夫見面時他面上掩飾不住的訝異神色與一句脫口而出的髒話外,他已然半晌沒有動作;王凡雖然不似楊暾那般鎮定自如,不時還抬起眼皮瞥一眼四周,但也不再過分緊張,而時而張開的瞳中映出的也更多是對鍾圍外忙活不停的道士的好奇:讀過長恨歌后,王凡也曾去市集上買過一冊同樣膾炙人口的陳鴻所著的《長恨歌傳》,其文末便曾出現“鴻與琅琊王質夫家於是邑”一句,而剛剛楊暾也佐證了這個看上去毫不著調的道士的身份,不由得讓他對這個出身琅琊王氏的“本家兄弟”多了幾分興趣。
“呦,認識啊,那好辦了,都是熟人還鬧這麼僵幹嗎?這位大師您把這鐘圍一撤人一放,跟我們一起回長安去,這一路上還能互相有個照應。等到了長安,你是跟去華嚴寺,還是回你的觀音寺,我們也都沒人攔著,這多好的事兒嘛不是?”
王質夫嘿嘿笑著打趣,但手上的活卻一直沒停下來過,了悟也不搭理他的調笑,嚴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