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上至天潢貴胄、風流謫仙,下至市井黎民、鄉夫村婦,大唐帝國中,沒有一個人能對著一桌脂肥肉潤的饕餮羊宴忍住唾涎堅定搖頭,尤其是在時邁流火,冷雨悽迷之季,熱暖胃腸的羊湯更是一頓難得的鮮美。
因此當那碗羊肉湯麵快要潑至面門時,王凡竟還莫名其妙地想去聞上一聞,嚐嚐那灑落滿空的乳白脂湯。
楊暾的動作一如既往的迅速,鹿鍾劍亦是如往常那般鋒芒難當,只消看似漫不經意的一劃,似一位狂草書家醉酒後於空中肆意揮毫般寫意自然,便能將碗底大的墨點勾勒出別樣的意境韻味。
碗碟破碎與湯麵灑出這兩種聲音在同一時間交織爆發,王凡只來得及做出本能反應,閉眼與控制不住地嗅聞羊湯鮮香,因此他沒能看見楊暾是怎樣從背後拔劍出鞘擊碎瓷碗,又是怎樣運用三世七法的圓通功夫將那湯水混著面肉一同與擲來的碗筷送了出去。當那意料之中的熱湯劈頭蓋臉感沒能如約時,王凡這才疑惑睜開眼睛,驚愕看向桌對面那個不知為何擲碗而來的大漢,以及現在確實劈頭蓋臉的一頓地道官話:
“兀那窮酸秀才,是不是活膩了!一打進門來你便賊眉鼠眼地打量我這小娘子,眼珠都快他娘拉在她胸上了!這碗麵算給你提個醒,再敢他娘地看,仔細了你那對招子!”
按理說面對如此一個咄咄逼人的生猛大漢,常人都要退避三舍免得麻煩,卻不想這王凡雖平日裡只是個窩囊的教書先生,但卻是最聽不得別人侮辱自己品格的話語,倔勁一上頭,連平日的恭謹風度與雙方相去甚遠的體格差異全部拋之腦後,細瘦脖頸上青筋微凸,面色發紅,竟是數日來第一次動了怒!然而王凡還沒來得及出口反駁斥責,一旁的楊暾便冷冷哼笑一聲,提劍遙指,不加掩飾地說道:
“老李家養的狗,一向可都是威名遠播,驕狂仗勢的很哪,這怎麼今兒個轉了性子,輕衣簡從的就只來了三個人,還怕的挾個女子作質?怎麼,你楊爺爺的名號在你們不良人內部就這麼嚇人?”
身份被如此直截了當地戳破,卻不見那桌人有什麼過分驚異的神色,只有微微一怔,大漢與護院模樣的中年人隨即便獰笑出聲,暗暗調整坐姿成犄角狀,手臂腿肚驟緊驟松,隨時準備暴起殺人。
然而此時反觀王凡,雖然一開始確實被楊暾揭穿的不良人這個代表大唐帝國最黑暗血腥骯髒冷酷的名字唬得愣傻在了原地,但不消片刻,這個原先怯懦本分的教書夫子便回覆了常態,甚至剛剛因憤怒而脹起的紅臉青脖筋都沒有被這一瞬的驚恐嚇下去多少,真不知是這一路上的歷練與因練成五禽戲而愈發充沛的中氣所致還是一早知道踏上這條不歸路便代表從此上了朝廷的緝殺名單而不再對其有多少畏懼,加之一直以來涵養的戛玉敲冰的君子正氣被侮辱的慍怒,竟能支著他一直沒有腿軟坐下,只是眼神中到底少了幾分銳意。
“嚯,楊大爺好眼力!既然看出來了,我們弟兄幾個也就不藏著掖著了:鄙人不良人尚令醜字位醜閆,我旁邊這位是尚令戌字位戌何,門外的車伕則是寅字位寅齊。弟兄早就聽聞楊大爺有一雙風塵巨眼,一直以來都佩服得緊,不知您老可願意為我們解個惑,您是怎麼看出我們身份來的?”
楊暾冷笑一聲,說道:
“都這個關節了還裝什麼糊塗?且不論剛剛那碗麵擲來時用上的你們不良人獨家的‘劈骨風’的暗勁兒,單單是剛才擲扔時小臂那塊暴露無遺的黑梅印記就足以作證你們的身份。我倒是好奇,你們來的人少也就算了,怎麼這一邊佯裝土匪惡霸挾持婦女掩飾身份,一邊卻又沒有一點提防意思,就這麼明晃晃暴露自己?怎麼,抓個謀逆分子還得又當又立地唱一齣戲才好?”
“嘿嘿,楊大爺說話不要這麼刻薄嘛。雖說您老的名號早就在我們內部掛上前十的座次了,但這其中一大半可都是仗著您爺爺,那位楊老盟主的光,再者說了,我們這一代尚令中,除了那個老兔子外,可是還沒有一人與楊大爺你試上一試,誰知道這名聲裡有幾分虛實呢?可不得先試試您的眼力。這其二嘛,我們之所以不怎麼遮掩,當然也不是自忖憑我們哥仨就能擒殺楊大爺,而是——”
霎時間,座次戌字位的何姓護院模樣男人忽然暴起,右手執握那根形態醜陋的黑粗棍子,直愣愣遞了一道勁力過來!
楊暾見狀,眸中閃過一道驚異神色,手下卻不見有分寸慌忙,自然而迅猛地架劍格擋那翩然而至的棍尖,然而就在這時,二人腦後一道勁風如鬼魅一般襲來,其行跡之不可捉摸竟像是憑空出現般令人不寒而慄!但好在楊暾不是什麼初入江湖的愣頭教書夫子,幾乎是在後脖頸發冷的同時便作出了反應,空置著的看似無意閒搭實則時刻準備發力的左臂驟緊驟松,在王凡右肩處一按,只見對方便整個人向棚外飛起,摔落雨地之中,而他自己也同時騰空而起,迎著衝來的尚令戌何架劍而去!
甫這一手,並非是楊暾忽而心中技癢想試試對方氣力,而是要沿著腦後那道冷風順勢而去,只見他那一頭髒亂黑髮與那勁力如你追我趕般劃過半空,而就在楊暾要與那烏黑醜棍相碰之時,他手中橫舉的鹿鍾劍倏忽間靈動起來,不去硬接,而是又用上三世七法化勁的功夫,順著棍勢去向悠悠晃出一陣圓融,帶著他整個身子在半空中翻了個圈,並且趁此機會繃緊腿筋,向著背後勁力來處發力踢去,只聽得“嘭”一聲悶響,楊暾心知這一腳被身後偷襲者架肘擋了下來,他整個人藉著這股反衝向棚外,如一隻赴江邀鱸的白鶴般清揚舒順,未有阻滯。
然而當楊暾平穩落地後,卻來不及再如鶴銜水梳羽那般閒適,而是陡然轉腕運轉內力,呼吸間湧發出一縱一橫兩道劍氣,分別劈向茶棚與馬車,既砍斷了支棚的木柱阻擋住大漢衝鋒前來的步伐,又逼住一躍而起剛剛拔刀出鞘勢若猛虎的寅齊,同時一把拽住還沒站穩身子的王凡急速後退,待遠遁出那陣因塌倒而濺起的雨霧塵埃後才放開手,斜劍身前,擺好架勢,警惕側身對著那處。
“嚯嚯嚯,好身手!”
隨著一句幹練而聽不出絲毫情感的蒼老讚許聲,煙塵雨蒙之中,五個形貌各異的身影漸漸顯出形狀:有先前的大漢醜閆、護院模樣的戌何與車伕寅齊,而除這三人之外,還有一個有著雪白山羊鬍的老者與一位馬臉漢子。
王凡定睛看去,不由得心中一寒,原來這二人正是先前坐在他們身後那對像是以採藥為生的一老一壯,實際卻是隱藏極深的兩位不良人尚令!
老者看似身形枯槁,但透過小臂上透過薄衫清晰可見的肌肉隆起與雙手緊握的那柄與他身形形成極強反差衝擊的巨大玄鐵重劍來看,認為他不過是一介市井之中隨意可欺的這種想法是愚蠢且致命的。
看著這個老者,王凡不知怎的生出了一副老羊背馱一座小山的看似滑稽但細品駭人的想象,而當他將目光轉向另一人,卻差點笑出了聲:他的那張馬臉實在是長的有些過分,像是將一塊麵團狠命在案板上反覆擀壓後形成的長條,之後又不知做此菜的麵點師是否當日心情不善,用些黑芝麻、胡蘿蔔等的佐料撒成一張苦大仇深的陰沉面容,便這麼大辣辣地端上了桌。“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想來便是如此,只是卻也不甚妥當,畢竟實在難以想象那種厭惡且乏味的瞳中能流下這種所謂相思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