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院在整個林府的東北角,每日去向老太太請安她都得比姐妹們早起一盞茶的功夫。
這是個二進的小院子,院裡幾處青磚裂開,磚塊兒不知丟到何處去了,被鞋底子磨得光滑的青磚地上便留下幾個醜陋的疤,下雨天積水成窪。
由於老太太和太太給她撥了三個二等丫頭並一個粗使婆子,她們平日裡無事可做便窩在灶房磕牙,現下一進院子便聽見咯咯的笑聲。
容瑾進了屋,往右梢間去,屋裡陳設簡單,半新不舊的架子床,一張單翹頭卷草紋透雕的貴妃塌,如今入了秋,便鋪上蓉簟毯,靠牆還設兩個半舊的紫檀木八寶櫃並一黃花梨透雕鳳穿牡丹三屏鏡臺。
容瑾原先養在徐家巷時並未見過什麼稀罕物,回林府之後被教著認了許多好東西,才知道這紫檀木的櫃子有多名貴。那時還以為他們對她尚有幾分看重,不然一應器具怎會這般名貴,後來才知,這府裡就沒有不齊全的東西,就她用的這些個都是人家挑剩下的。
容瑾在貴妃榻上坐了,一手搭著紅木小几,深怪自己方才魯莽了。這大宅院裡得罪個人,人家能拐著彎把你擺上一道,府里人事紛雜,要查出來不容易,譬如她才回府時便吃了幾回暗虧。
雀兒從鏡臺下的小抽屜裡翻找出一個玉色小瓷瓶,回來蹲在容瑾身旁,捧起她的右足,將白綾撒花褲子掀起,容瑾圓潤勻稱的小腿肚子便露出來。
她自小喜歡蹴鞠,在院子裡與雀兒跑跑跳跳慣了的,腿肚子上的肉十分緊實,皮肉又白又細,細膩溫潤如水下的溫泉玉一般,簡直令人愛不釋手。
只是……
小腿上一道刺目的紅痕,看得雀兒又冒了火。
“小姐,”雀兒一面塗藥一面忿忿道:“這孟媽媽下手也忒狠了,您瞧瞧,都成這副樣子了,幸而如今入了秋,若是大熱天的,恐怕要化膿呢!小姐,您莫再忍著了,就像方才訓斥那碧喜,她不也半句話都不敢回麼?”
容瑾將褲子捋下去收回腿,拉著雀兒到身側坐下,肅道:“雀兒,今後再別說這樣的話!”說罷她摸了摸眼睛,悵然道:“方才我是衝動了,才會罰那碧喜,唉,我眼皮子直跳,總覺著會出什麼事兒。”
雀兒輕撫容瑾的手,殷切望著容瑾道:“小姐,要奴婢說,不如出府回徐家巷去!”
容瑾的眸光一閃,一瞬卻又寂滅下去,“回徐家巷又如何,還不是不受人待見?”
容瑾被林家的遠親,一戶姓徐的人家收養,這家人是做脂粉生意的,收養容瑾是因林家每年的一百兩紋銀和逢年過節的禮品抵得過他們辛辛苦苦一年的賺頭。
但徐家自己也有個女兒,親疏有別,他們對容瑾向來不上心,只不讓她餓著凍著罷了。
容瑾自小看多了白眼,自然比旁人通人情世故。初回林府時,她橫衝直撞的什麼也不懂,不過學了兩月規矩,又暗暗觀察著府裡這些人的處世為人,漸漸的就明白了。
林家是個戲臺子,做戲是女子天生的本領,而察言觀色是女子第二個本領。容瑾看了幾回便開竅了,自然能從旁人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個眼神中讀出種種深意,有時甚至自己也跟著學。
她嘴角泛起一絲古怪的笑,漸而望向雀兒,神色又變得豁達,“在哪兒都一樣,苦中作樂唄!”
雀兒望著自家小姐那還肉嘟嘟的一團孩子氣的小臉,心道小姐才不過十四歲的姑娘呀,心思卻比大人還重,分明是小姐的出身,這府裡卻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望著望著,雀兒想起她自小到大的際遇,竟漸漸紅了眼。
容瑾看得呆了,哭笑不得地拍著她的背道:“雀兒,你……你哭什麼?這竹條抽在我身上我沒哭,你反倒哭起來了?”
其實雀兒比容瑾還大了一歲,骨架子也大些,容瑾仰頭望她,輕聲安慰時,就像是小妹妹哄大姐姐,十分滑稽。
雀兒抬起袖子一抹眼睛,道:“奴婢就是為小姐不平,先前小姐雖不大與人親近,但性子活潑,可瞧如今,活得得多憋屈呀!”
“放心罷,只是小事上忍一忍,遇上要緊的事,哼,你家小姐我可不是吃素的!”容瑾拍著胸脯,努力擠眉毛,想做出一副橫眉倒豎的惱怒樣子。
雀兒瞧見那錯了位的五官,忍不住破涕為笑,一笑卻又把眼淚笑出來了。
容瑾見她好些,忙趁熱打鐵地轉移話題道:“你方才不是想踢毽子麼?你家小姐窮,但有手藝啊,你去廚下弄些羽毛,有雉雞羽最好,若沒有用雄雞的也成,要挑那又長又好看的,待會兒咱們自己做毽子。”
雀兒一聽,雙眼發亮,立即撒丫子跑出去辦差了。
望著雀兒漸遠的身影,容瑾心口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