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初至,天色蒙亮,今兒個大抵是陰雲日,霜露濃重沾衣溼,高山平地不見光,唯有瑟瑟秋風透骨寒。
到了這個時辰,浩然峰四下人聲漸盛,負責灑掃的僕役們心知是眾弟子在晨練,不敢衝撞驚擾,各自挑揀小路繞行。有那初來乍到的小婢抱著一筐衣物,腳步匆匆地往洗衣房去,可惜人生地不熟,繞開原道便記不清方向,環顧不見熟人在近,鐘聲又遠遠傳來,催得她慌張無措,眼淚都要落下了。
小婢不過豆蔻年華,懷中抱著滿滿一大筐衣物,視線都被遮蔽大半,她一面顧盼尋路,一面猶猶豫豫地往前走,冷不丁撞上了一個人,她當即驚呼一聲,連人帶筐往後倒去。
眼看這小婢就要摔慘,忽有一道勁風拂上腰側,她尚不及有所反應,身軀已被扶正,但覺手上一空,竹筐竟被人奪過,散飛的衣物悉數入內,一件也不落。
“多謝……”
小婢連聲道謝,心下猛跳不已,她將衣筐抱回,抬眼只見面前站著一人,披頭散髮,一襲冬青色廣袖單衣,端看身形分明是個英挺男子,偏生落拓不修邊幅,大清早便喝得渾身酒氣,滿面倦怠憔悴。
她嚇了一跳,忙低下頭不敢再看,卻聽那人道:“你該往西去,轉過廊角下了石梯便是了。”
小婢微怔,未等她回過神來,這男子已與她擦肩而過,手裡拎著一隻酒罈,許是喝去了大半,隱約有晃盪水聲從中傳來。
他竟是往後山去的。
浩然峰只對外開放前山,後山是盟主及長老管事們的家眷居處,無論這人出身哪家,都不是一個婢女能夠冒犯的,小婢想到自己方才的失禮,忍不住心生後怕,忙不迭抱緊衣筐,按照男子的指點離開了。
她不敢回頭,男子更不會將這點小事放在心上,他喝得醉眼惺忪,走起路來都是深一腳淺一腳,短短不到兩裡的山路被他走了小半個時辰,待到酒罈空空,他才隨手將之拋入草叢,準備回屋睡大覺。
然而,當他看到小院門口站著的兩道人影時,厭煩地耷拉下眼皮,掉頭便走。
“且慢啊——”
後方傳來叫喚聲,江平潮充耳不聞,奈何人聲與人影是同時逼近,這廂耳畔初聞,眼前已殺出一隻攔路虎,他煩躁地揮掌拍出,被人輕鬆避開,兀自嬉皮笑臉地道:“見面開打,江兄你好生熱情啊。”
江平潮被他說得一身惡寒,徹夜痛飲換來的些許暢快登時煙消雲散,兩人拆招幾個回合便各自收手,他打了個呵欠,面上毫無故人重逢的喜悅,不耐地道:“你不在寒山坐鎮,來此作甚?”
疾步趕來的春雪腳下一頓,心中也是一驚,須知江平潮這一年來酗酒自頹,不見外人也不理事,對生父親妹更是恍如陌路,哪怕江天養大動肝火痛下狠手,幾十道鞭子抽下去都不服軟,結果一個人被打得昏死過去,一個人丟了鞭子坐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江平潮肯向昭衍開口,儘管語氣不佳,總比平日要好。
春雪識趣地退下,昭衍絲毫沒有惡客討嫌的自覺,打蛇隨棍上般托住江平潮的手臂,一邊扯著他往院裡走,一邊笑道:“江兄勿憂,北疆雖是風雲動盪,可還不到變天關頭。你是有所不知,烏勒在上月初派出一隊‘野狼’……”
昭衍向來是最會煩人,也最會討人喜歡,他將北疆這一年來的情況娓娓道來,起承轉折一個不少,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比那茶館裡的說書先生還要繪聲繪色,饒是江平潮不願搭理他,聽過一陣也被吸引了心神,而後驚醒過來,又在心中自嘲道:“如今叫我知曉這些又有何用?聽得太多也罷,俱是與我無關了。”
他這樣想著,神色仍是緩和下來,倒了一杯冷茶推給昭衍算作待客,硬邦邦地問道:“如此多事之秋,你不遠千里趕來棲凰山,想必是有要事在身,不去尋……商議,找我做什麼?”
昭衍道:“我正是見過了盟主,才受其所託前來尋你。”
一瞬間,江平潮沉下臉來,手裡的茶杯“砰”一聲便被捏碎,水花濺了滿手也不在意,只用那雙充血的眼睛盯著昭衍,半晌才從牙關裡擠出一個字:“滾!”
昭衍好意提醒道:“江兄,當心被碎瓷片傷了手。”
他不開口則罷,這一下更是火上澆油,江平潮騰地站起身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人從石凳上拽起,轉身就要把他扔出院門,卻不想昭衍反手抓他腕子,出腳猛踢下盤,江平潮只得鬆手讓過他一擊,胸中怒火高燃,竟是揮掌攻了過去,兩人你來我往,幾如兔起鶻落,誰也不肯相讓。
江平潮這一年來荒廢武學,昨夜又喝了許多酒,拳腳雖剛猛依舊,反應難免有所遲滯,一拳擊出未及回防,立時被昭衍捉隙欺近,一手屈指抓他小臂,一手屈肘撞他腋下空門,腰身驟然發力一轉,江平潮被迫兩腳離地,身如轉輪般摔飛出去。
眼看江平潮就要背撞院牆,卻見他凌空翻身,骨骼發出一聲噼啪爆響,單腳在牆上一蹬,青磚石牆被他蹬碎一角,整個人借力飛回,恰似雄鷹撲兔,昭衍見狀不退反進,雙手過頂如擎天,將將接下江平潮蓋頂兩拳,喉中不由發出悶哼,腳下地磚破裂,足陷三寸有餘。
江平潮手中無刀,昭衍也不出劍,兩人空手拆招十幾個回合,誰也奈何不得誰,眼看昭衍又要向後飛退,江平潮疾步踏前,右手一拳向他胸膛砸去,拳風剛烈如走電,不等觸及骨肉,左手又變掌為爪襲向昭衍右腿,一上一下,後發先至,即便肋骨不斷,膝蓋也要被他重創。
昭衍不禁“咦”了一聲。
他與江平潮的交情雖不深厚,但也匪淺,在看過武林大會數場激鬥之後,昭衍對江平潮的武功招法更是心中有數,這人是個坦坦蕩蕩的直性子,出招變招也少有花巧,似這般陰狠詭變的招式,此前是從未見他用過的。
心念盤旋,昭衍不敢大意,腳下蜻蜓點水般觸地一輕,旋即連踏三步,兩虛一實,雙腳如化六足,人影也幻作三重,江平潮一抓落空,那人卻似沾水棉花般粘了過來,側身讓過他迎面一拳,左手搭他右腕,右腳踢他左踝,兩處勁力一帶一推,方才那股身不由己的失衡感再度來襲,江平潮被昭衍故技重施地摔飛出去,這回不等他穩住身形,人已被結結實實地摜在了牆上,後背登時傳來一陣劇痛,腹部又挨一拳,方經宿醉的肚腸最是脆弱,江平潮眼前一黑,俯身吐出了一大口酸臭酒水。
“看你現在的模樣,真是與從前判若兩人。”
昭衍一拳擊出便撒手退開,此時已站在七步之外,收斂了面上的笑意,冷眼看著江平潮狼狽不堪地半跪在地,顫抖著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他時常含笑,總讓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在那滿面春風裡,以至於忘了這人出身寒山,從骨子裡就帶著風刀霜劍的酷寒凜冽。
昭衍譏諷道:“武林大會過去方才一年,方盟主夫婦屍骨未寒,你這少盟主就把自己喝成了廢物,最好是人死萬事空,否則只怕亡人泉下有知難瞑目,喝不下一碗孟婆湯。”
“你、你這混蛋……給我,閉嘴!”
江平潮打過一場又吐出了腹中酒水,渾渾噩噩的意識總算恢復了不少,昭衍這句諷刺落在他耳裡比任何辱罵都要刻薄,若非氣力已空,只怕他已撲上去打破那顆人模狗樣的腦袋。
他扶著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迎面一道厲風逼近,探手接下卻是那壺冷茶,江平潮寒著臉用茶水淨了口,又把剩餘的兜頭澆下,整個人徹底清醒了。
昭衍坐回了原位,面上又掛起了笑,彷彿剛才的毆鬥嘲諷皆未發生過一樣,虛偽得令人噁心。
江平潮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