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涼,微風冷,杏花謝白,小徑幽深。
杏花樹下,曲徑路口,方詠雩拎著兩隻酒罈站在那裡,他攏著煙青色的廣袖袍子,本就蒼白的臉龐愈發顯得面無血色,彷彿風一吹就能把他掀翻。
昭衍一挑眉:“方少主,大晚上不睡覺,出來做夜遊神?”
“你這張嘴啊,遲早被人撕爛了去。”
方詠雩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揚手丟出一隻酒罈,昭衍穩穩接住了,將紅封掀開些許,一股醇厚酒香便撲面而來,他眼睛一亮,驚喜道:“二十年份的杏花汾酒?”
“鼻子倒是靈,看你年紀不大,怎麼跟條老酒蟲似的?”
“生活所迫,沒辦法啊。”昭衍美滋滋地抱著酒罈,“我那裡天寒地凍,要是下了雪,火堆燃不了多久就要熄滅,酒水最能暖身。”
方詠雩不置可否,轉身道:“跟上。”
吃人嘴短,昭衍乖乖跟在他身後,兩人穿過後院,沿著曲折小徑一路走到湖心亭,但見天上彎月倒懸,湖面水光交映,無須燈火照明,已有悽清之美。
進了亭子,兩人對坐下來,昭衍毫不客氣地掀開紅封,仰頭灌了一大口,汾酒入口綿回味甘,過喉清冽痛快,他越喝越舒暢,一口喝掉了小半壇,這才放下罈子,滿足地打了個酒嗝。
與昭衍相比,方詠雩就要斯文許多,但見他從袖中取出一隻酒杯,往裡倒了七分滿,等到酒香揮發開來,這才端起來品了一口,無需言語,自成風流。
一口酒下肚,方詠雩蒼白的面容上竟然升起些許紅暈,昭衍忍了又忍,終是沒憋住道:“你要是個一杯倒,我可不會揹你回去的。”
“我沒那般不堪。”方詠雩淡淡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同樣一飲而盡。
他不說話,就這樣一杯接一杯地喝,令昭衍看得沉悶,嘴裡的酒也不那麼香了,眼看方詠雩馬上要倒第六杯,他忽地伸手去奪酒罈。
似是猜到他有此一招,方詠雩不慌不忙地抬了下胳膊,昭衍一招抓空也不懊惱,手腕翻轉去擒他小臂,兩人為一隻酒罈隔桌動起手來,一方迅疾靈活,一方不動如山,若有第三人在場必定看得眼花繚亂,偏偏那酒水竟無一滴灑落出來。
如此十來個回合過後,兩人同時抓住了壇口一方,四目相對,寸步不讓。
“放手。”方詠雩目光微冷,“各喝各的,互不相干。”
“喝酒是為了痛快,不是借酒澆愁。”昭衍報以冷笑,“如你這般喝下去,早晚喝出內傷來。”
“與你無關,放手!”
勁力相撞,酒罈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裂響,眼看就要被內力衝撞破碎,昭衍的左手忽然在壇底一拍,身體同時貼了過去,壇口傾斜,酒水如注,盡數落入他口中。
方詠雩氣急,用力一拽酒罈竟沒能撼動,等到手下勁力一鬆,他再往壇中看去,裡面空空如也,點滴不留。
“嗝——”
昭衍站直身體,抬袖擦去殘酒,忍不住又打了個嗝,這回是喝飽了撐的。
見此情形,方詠雩好氣又好笑,將空罈子往桌面上一放,重新坐回石凳上,轉頭望著湖面不說話了。
他不開口,昭衍卻不肯罷休,伸手在方詠雩面前晃了晃,不耐煩地道:“你大晚上跟我出來,難不成就是要我看著你喝悶酒?”
方詠雩依舊不吭聲。
若在平日,昭衍或許還有閒心跟他說笑,今晚卻是耐性欠奉,好不容易壓下的煩躁再度湧了上來,他皺起眉道:“有話就說,別婆婆媽媽的。”
方詠雩沉默了半晌,道:“最多兩三日,我們就要抵達棲凰山了。”
“是啊,終於要到了。”昭衍抱起胳膊,“你馬上要回家了,難道不開心?”
方詠雩反問道:“我為何要開心?”
“高床軟枕,錦衣玉食,哪一樣不比在外風餐露宿還得提心吊膽的日子來得好?”
方詠雩只是冷笑,笑中隱含譏諷和悲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斂笑容,漠然道:“倘若我說,這一個多月朝不保夕的日子,是我難得痛快的時候,你信嗎?”
昭衍當然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