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前徹底沒了那艘小船的影子,傅淵渟還站在岸邊眺望,整個人彷彿成了一座飽經風雨的石像。
薛泓碧忍了一個月,如今總算能夠出口問道:“她到底是誰?”
“她啊……”
傅淵渟冷峻的神情緩緩融化了,他望著小船消失的方向,手裡還攥著瘋女人給他編的綵線手環,那手環編得拙劣古怪,色彩大紅大綠傷眼極了,可他自打戴上就沒再取下過。
冷霧中,他慢慢閉上眼,低聲道:“她叫白知微,是我此生最愛的女人。”
薛泓碧愣在當場。
他從小就記性好,連四歲時發生的事情都還有印象,自然不會忘記一個月前傅淵渟說過的話,尤其那時在他口中,“白知微”這個名字能與玉無瑕和季繁霜相提並論,且與兇名在外的兩人相比,號稱“太素神醫”的白知微顯然偏向正道。
正因如此,薛泓碧從不敢置信。
太素神醫白知微是當年的武林三美之一,容貌傾城又神術佛心,江湖傳言眾說紛紜,卻沒有人說白知微半個不是,她不是救苦救難的神妃仙子,卻用一手醫術與閻羅爭命,平生救得無數性命,更敢在敵軍攻城時趕赴邊關救死扶傷,在黑白兩道都廣結善緣,不少醫館裡還有人供奉她的長生牌,願她健康長壽,一生順遂。
可惜蒼天未曾庇佑好人。
有關白知微的諸般傳說皆在十二年前戛然而止,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誰也不知道她遭遇了什麼,只知道從那以後沒人再見過她,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退隱了,卻沒有人想到她會變得又瘋又傻,帶著半身殘疾藏在這水澤深處,渾渾噩噩地活了這些年。
剎那間,薛泓碧腦海中浮現那張懵懂痴傻的臉龐和那雙細瘦無力的腿,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猶如走馬燈般飛快閃過,緩緩定在了傅淵渟與玉無瑕身上,一時瞠目結舌,完全不能揣測這段曲折複雜的關係。
最終,他只是啞聲問道:“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我。”傅淵渟的聲音輕得彷彿能被風吹散,“十二年前,她捱了我三掌一鞭,僥倖死裡逃生,卻是武功盡廢,脊骨寸斷,腦中積血難清,從此不能行走也不識事理。”
薛泓碧親眼見過傅淵渟一掌拍斷金石,也見過他一鞭子連人帶馬抽碎成塊,挨他三掌一鞭還能活下來的人必然內力深厚,可也僅是活下來罷了。
他說白知微是自己最愛的女人,又親手把她摧毀了。
恐懼如同毒蛇在背後竄來扭去,薛泓碧下意識退了兩步,低聲問:“她有何對不起你?”
話一出口薛泓碧自知不對,這一個月來傅淵渟對待那瘋女人可謂無微不至,除非是個瞎子,否則沒人會錯看他的萬分珍愛,如果她早已背叛,以傅淵渟的性格怎會如此?
“那一日你問我此生有幾件事問心無愧,有幾個人不曾辜負……我想了這麼久,今天總算能回答你了。”傅淵渟終於看向了他,“一件沒有,一人也無。”
白知微沒有半點對不起他,唯有傅淵渟負她至深。
被薛泓碧這個小輩當面質問的時候,傅淵渟不是不惱怒,可他在那一瞬間憶及平生,萬千人影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留在他身邊。
他這一生當真沒做過一件問心無愧的事情,也沒留住一個不曾被他辜負的人,哪怕是生他養他的至親父母在世時,他也不曾回報過半點恩情,到後來子欲養而親不待,唯以仇人鮮血祭掃墳前,可那血不止為了安魂,更為了鋪開他腳下的路。
愛他之人被他踐踏真心,他愛之人因他生不如死,親手教養的徒弟與他反目成仇,曾經忠心耿耿的部下如今陽奉陰違,就連昔日生死與共的至交好友也相隔天涯,殊途難歸。
傅淵渟不只是天下第一的魔頭,更是天下第一的負心人。
薛泓碧見他突然笑了,只覺得毛骨悚然,幾乎疑心他也發了瘋癲,好在這笑容轉瞬即逝,傅淵渟收斂了喜怒哀樂,面無表情地道:“我教給你的功法都背下來了嗎?”
此時此刻,薛泓碧壓根不敢挑釁他,乖乖答道:“都背好了。”
也不知道傅淵渟是不會教徒弟,還是獨獨對他沒耐心,《截天功》陰陽兩冊的內容早在一開始被他填鴨般灌進薛泓碧腦子裡,渾然不管他能否熟記領悟,也不怕他心神大亂,硬是讓他把整套功法倒背如流,中途有一次出了差錯,傅淵渟直接出手廢了薛泓碧好不容易修煉出的那點純陽內力,逼他從頭再來。
唯一讓薛泓碧不解的是,傅淵渟曾說《截天功》有十重境界,教給他的兩冊功法卻都止於第九重,他不認為傅淵渟想要藏私,只是難免好奇。
然而,傅淵渟並沒有給他解惑的想法,在考較完畢後便道:“回去收拾東西,我們明天就走。”
薛泓碧一怔:“去哪裡?”
傅淵渟沒有回答,他只是轉身看向水天一線的遠方,冷風從湖面吹起,如同死者之手拂過臉頰,帶著一種蝕骨的寒意與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