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拿著書卷的手,指著她、抬了一下,示意她繼續。
項葉問:“夫子,看畫所學的,是畫技還是畫品?”
夫子回答:“二者兼有,但這堂課更看重欣賞的能力。”
項葉又說:“所謂欣賞,是為了獲得陶冶身心之感,透過畫作使品格、心境得到昇華,還是隻限於掌握欣賞的方法。”
夫子說:“最終目的自然屬前者,但若不學習如何欣賞,欣賞到的就終究只會流於低俗。”
項葉說:“夫子,低俗和高雅該如何區別?”
夫子說:“高雅指高尚的雅緻,不粗俗的行為舉止。低俗指平庸的趣味,萎靡的思想。”
項葉說:“項葉不懂,請夫子舉例指教。”
夫子坐到書案後,放下了手中的卷:“好比彈琴是雅,舞樂是俗;讀書為雅,拳腳為俗;為生民立命是雅,為自我私利是俗;為建功立業是雅,為情情愛愛是俗,總歸可說,君子為雅,小人為俗。”
項葉聽完後停頓了一下,接著問:“夫子,彈琴若奏靡靡之音,恐不再為雅;拳腳若為忠君報國、伸張正義,而非恃武行惡,便不可說俗;建功立業確實能造福眾人,可若為了達到建功立業的目的不擇手段,便是在動搖國家根本;一心只顧情愛而不辨是非,自是有害,可若能堅持道義並且求得所愛,又何不美哉?讀書若是固守成見,只為功名,豈不是白讀一場,還對“讀書”本身造成損害。由此看來,技藝的好壞重點在於使用;學習的目的是為了鍛鍊人格,從內向外;高雅的評定從不是簡單的一來一去,否則只是在玷汙高雅。”
夫子一時震驚不語,自感無法回答,那時的項葉如一支蘸飽墨水的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戳開了一個黑洞,甩下骯髒的美麗。人有時候很像河裡的水車,每日都在呲拉呲拉的轉著,卻不會停下來思考,我轉動的那樣透明的、沒有固定形狀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夫子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項葉,雖然有你說的特殊之時,但聖人是不會隨意制定標準的,它必有道理可言。更何況,無標準則無國家,無標準則無善惡,若無標準的約束,世間慢慢,便處處是‘俗’。”
項葉笑了:“夫子,我同意您所說的,國無標準則不立,人無標準則惡俗。但無法否認,沒有一種標準沒有隱藏偏見,只是有的,有利於子民和國家的發展,而有的,則會阻礙我們追求發展和崇高。”
項葉站起了身,說:“夫子,以今日之畫為例,您說‘江夏’此畫是超然飄逸,見的是歸鴻、霜煙,一江秋水和堅韌不拔的樹,是因為您瞭解‘江夏’生平,又對照‘金謝’後為此畫所作的詩,想教導我們錘鍊心性,故作此解釋。郯石說此畫是倦鳥歸林,倦人歸家,見的是炊煙、遊樂,卻是他自己看畫的獨特所得。況且,‘江夏’自小隨母在山中長大,日日伴山水為生,後出山入仕,一再遭到貶斥,再見此景,又何知其不是厭倦官場生活,思憶兒時炊煙呢?”
“畫作從來不是隻有一種解釋,也從沒有哪一種解釋是完全的真實。欣賞首先是一種感知,美醜是被賦予的真實。我們需要這種真實,但絕不可為它否定一切感知。”
夫子沉默著,也許是在思考,也許是在擔心。
眾書生沉默著,因為他們被教會的東西,因為他們的年紀。
郯石沉默著,在學堂最後面的書案前,沒有人注意他的眼睛。
“謝林”就是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拯救了一灘被衝到岸邊的魚。
“謝林”朝堂上的夫子作揖,開口:“先生,今日項葉還有功課,容請我先帶她離開。”
夫子忙起身回禮,說:“應當,應當。”
項葉跟著謝林出了學堂,走到了酒樓最多的“十香街”上。
初設夜市時,這條街上的“十大酒樓”風采各異,夜夜滿座,“十香街”便由此得名。發展到如今,幾家衰敗,幾家合併。今時又流行在街邊攤上食飲,小館子就迅速發展起來,名氣大的酒樓如今就剩三五家,其中實力最雄厚、最受歡迎的,又屬“百寶齋”和“陋漏樓”。
走在街上,謝林問項葉:“你方才是想解圍,才與夫子論道嗎?”
項葉說:“不是。最開始不問,是膽小被孤立,所以不問;後來不問,是自知問也白問,又何必問;今日之問,非我所問,而是書問。”
謝林沒有說話,步伐不變,繼續走著,一直到了百寶齋門口。
謝林遞給她一枚鐵旋的花,說:“今日此處有‘獵琴大會’,你自己進去吧。”
項葉接過了小鐵花,見他轉身要走,便問他:“師父,為何‘聚百寶’的地方要叫‘齋’,想‘漏陋’的地方卻叫‘樓’?”
謝林回答:“成俗的觀念是表,拋開它即為實。動物的毛髮是為了保護身體,以便更好地狩獵,就像你剛才說,問題是由‘書’所問的一樣。”
項葉袖下的手不自覺捏緊了,被鐵花的尖刺得痛了一下後鬆開,再看,謝林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