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的位置被安排在了德·格雷夫人和格里生夫人這兩個法國女人之間,右手邊是格里生夫人圓潤的頸項,左手邊是德·格雷夫人高聳的胸脯。
西式宴會在座次安排上以男女相間為主,而且已婚夫婦都會被分開,大概是認為夫婦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夠多了,聚餐的時候可以適當的分開調劑一下。
頭盤是魚子醬,不過三、五勺的量,很快就撤了下去。
喝湯的時候,大家的話都不多,只是偶爾的跟身邊的人小聲交談幾句。高易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專注的喝著自己眼前的奶油蘑菇雞肉濃湯。用餐過程中的話題應當由女士們挑起,因為保持同身旁的男士交談,不讓場面冷落無聊是女士們在餐桌上的責任。具體到這次宴會來說,應該是由坐在左手邊的德·格雷夫人負責跟他談話,除非他是想要主動向對方獻殷勤。
高易小口啜著湯,儘量維持著跟大家一致的節奏。這種宴會往往會持續兩個鐘頭左右,因此用餐的時候,一定要注意保持進度,不能吃得太快也不能吃太慢。
今晚宴會的主賓是亨利·凱斯維克,這從座位的安排上就能看得出來,他坐在裡達夫人的右手邊,這是主賓的位置——高易之前還自作多情的一度擔心過自己是這次宴會的主賓,因為女客們對他實在是太過熱情了,現在看來人家頂多是把他當成餐前開胃怡情的小點心。
凱斯維克戴著副圓眼鏡,長相有些陰柔,他是一副瘦窄的瓜子臉,雖然同這個時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樣,挺直的鼻子底下有著兩撇濃密的小鬍鬚,但還是無法改變他文弱的形象。然而人不可貌相,他是在座所有人中唯一真正參加過戰爭的,在剛剛結束的布林戰爭中,他是“國王的蘇格蘭邊境步兵”第3營的一名上尉。
凱斯維克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裡達夫人已經連續挑起了好幾個話頭,但都被他三言兩語的給結束掉了。整張餐桌由於沒有可資談論的公共話題來帶動氣氛,於是大家只能保持私聊模式,竊竊私語的無非是些天氣如何如何之類的沒營養的話題。
“在想什麼呢?我年輕的朋友?”說話的是格里生夫人,帶著法國女人天生的自來熟。她是突然從與右手邊的貝恩先生的聊天中回過頭來的,耳根上的鑽石墜子擺盪個不停,就像是一顆要隨時滴落下來的晶亮水珠子。
“我們這張餐桌很有意思不是嗎?有七個蘇格蘭人,舉辦的卻是英格蘭式的晚宴,而女主人偏偏又是一位法國人。我知道法國人在餐桌上是無所不談的,政治、金錢、生意;而英國人呢?工作、健康、政治、金錢、宗教這些統統不能談,只能聊聊天氣這類的輕鬆話題;至於蘇格蘭人,不是應該拿著大杯的啤酒、威士忌,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一邊唱著歌,一邊大快朵頤嗎?”
格里生夫人小聲笑了起來,她頗有些輕俏的說道:“有一點你錯了,先生,我們法國人最喜歡談的可不是金錢和政治,而是愛!”這一段話的後半截她是用法語說的,經過晚宴前的那次交談,她知道高易是能聽得懂法文的。
“這張餐桌上還有什麼其他有意思的事嗎?”出人意料,插話的是之前一句話都沒開口講過的德·格雷夫人。
“我剛才見你坐得筆直,還以為你第一次參加宴會非常緊張呢,所以才沒有跟你說話。”德·格雷夫人似乎看出了高易心中的疑問,解釋道。
高易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舉止似乎太過正式了一些。他是按照標準的英式坐姿坐的,身體筆直,背部永遠離開椅背一小段距離,進食的時候不俯身去夠,而是保持脊背直立,將食物送至嘴邊。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只有凱斯維克是跟他一個姿勢,其他人雖然談不上東倒西歪,但絕對稱不上是符合禮儀,反而是他一直以為是粗胚的球星安德森,在剩餘的人裡面坐姿最為標準。不過他好像害怕湯汁會滴到胸口似的,每當舀起一勺湯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含胸收腹的動作。
“我想我使用的是標準坐姿。”高易用法語說道。這種簡單的法語對話他還是能應付得了的。
“可我們這是在上海!”德·格雷夫人微微湊過身,對著高易耳邊輕聲說道,一股凌冽的像是冬天冷空氣般的香水味傳到了他的鼻腔中。
高易點點頭表示認同,其中的隱含意思他聽明白了,這是在說上海是個鄉下地方,周圍都是群暴發戶。
德·格雷夫人是位身材高挑的金髮美人,可以說是這些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大概也只有裡達夫人年輕的時候能同她一拼。只是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選擇嫁給德·格雷這樣一個又矮又挫的傢伙。看她一副瞧不起暴發戶的樣子,估計又是個窮挫擼幹翻白富美的勵志故事。
“你還沒回答之前的問題呢,說說看吧,我們這張餐桌還有什麼其他有意思的事。”格里生夫人在一旁說道。
“我們這桌人有四個威廉,三個伊麗莎白……”德·格雷夫人和裡達夫人非常巧都叫伊麗莎白,霍利德的老婆叫艾麗莎,艾麗莎是伊麗莎白的暱稱,因此也可以算是一個。不過這個話題似乎很難接續下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
“夏布利還是蒙哈榭?”這時站在身後服侍的僕人們開始湊到客人們的耳邊輕聲問了起來。
高易對葡萄酒沒什麼研究,只知道夏布利是勃艮第的一個葡萄酒產區,至於蒙哈榭就完全沒聽說過了。他聽見德·格雷夫人要的是蒙哈榭,於是也要了這一種。
酒被斟入了最瘦的一隻杯子裡,是白葡萄酒,這意味著下一道菜將是海鮮或魚。
高易面前擺著四隻杯子,肚子最肥的一隻是水杯,開口最大的那只是紅葡萄酒杯,另一隻開口略小長柄的則是白葡萄酒杯,但還有一隻藍色的喇叭口的杯子就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了。
湯被僕人們悄無聲息的撤了下去,接著一道海鮮被換了上來。是蟹腿肉,一根一根豎著像是柴火堆那樣攏在一起,上面點綴著幾片羅勒葉子,盤子的一側淋著白色的醬汁。
高易眼前的刀叉並沒有完全按照上菜順序,由外及裡的擺放,也不知道是這個年代還沒有這種講究,還是在上海另有規矩,或者乾脆就是僕人們的疏忽,現在對應這道蟹肉的竟然是一把黃油刀。
不過這難不倒高易,他拿起把海鮮專用的三齒叉來,叉了條蟹肉蘸了些醬放在口中——是梭子蟹的肉,東海特產,吃起來有些腥,尤其是在醬汁的味道過去之後。
“我們這張餐桌,或者說上海所有歐美人的餐桌,無論其主人是英國人還是法國人,與宴的是德國人還是美國人,烹調的風格是義大利式的還是西班牙式,我們所吃的其實還是中國味道。譬如這道蟹肉,無論醬汁如何調配,不管如何用羅勒來遮掩它的原味,吃到最後你還是會發現它跟一個寧波人家裡的蟹腿沒有任何區別——要知道他們把生蟹醃製一下就直接吃,並不會去煮熟它。然而據我所知,除了生吃之外,中國人其實是有其他方法能把這種蟹處理得非常美味的。”
“哦,我必須要說,這個話題可並不怎麼有趣,這裡面似乎隱含著一股政治的味道。”格里生夫人說道。
“但至少是個有意義的話題,我想你一定還有話沒說出來,高易先生。”德·格雷夫人道。
“我想說的是,既然東海的蟹肉沒法成為鹹酥可口、入口即化的奧斯坦德牡蠣,那我們為什麼不嘗試一下使用中國的方法來烹製它——當然,寧波方法除外。這些蟹肉的腥味,或許只是因為西式的烹飪方法並不適合這種中國食材。就像我們吃的丹陽牛肉一樣,無論怎麼煮,吃起來總要比歐洲和美國的牛肉要老,但是隻要把它切成薄片放在中國圓底鍋裡嫩煎一下,或者放到沸水中快速的煮一下……”
“你們在聊些什麼?”坐在餐桌斜對面的凱斯維克夫人艾達問道。
他們說話的聲音雖然只是竊竊私語的程度,但熱聊的樣子還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艾達大概是因為自己的丈夫屢屢破壞談話氛圍的緣故,有些心急,急於要開啟一個公共話題來避免尷尬。
不過高易這個話題顯然不適合拿到大庭廣眾之下來討論,畢竟他說了菜品的壞話,私底下小範圍聊聊還可以,放到明面上來講不是在拆主人家的臺嗎?
正當高易組織著語言,以期找到一個更加委婉的方式來表述這個話題的時候,格里生夫人搶先道:“我們在討論丹陽牛肉的問題,聽說我們餐桌上的食物又要漲價了?”說著她偏過頭,給了高易一個心照不宣的狡黠眼神。
此時上海外國人吃的都是從丹陽運來的菜牛,然而最近丹陽的大清官員正在醞釀著對本地銷往上海的菜牛增稅,因此激起了租界居民的普遍反感,丟擲這個話題後,大家的話匣子頓時就開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