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歌說起行程,沙博譚東和唐婉面無表情,小菲和楊星卻露出悽慘的眼神。小菲在楊星耳邊道:“這幾個人瘋了,要旅遊哪兒不能去,跑那麼遠,光坐車就得把人坐瘋了,而且,要去的那地方地名一聽就透著邪性。”楊星下面抓住小菲的手:“我覺得這幾個人都有點不正常,也許他們去沉睡谷不單單是為了旅遊。”小菲手動了動,示意楊星到別處說話。倆人站起來,走到吧檯那兒坐下。小菲說:“你又想到什麼了?”“你想我們老沙,以前從來沒聽他說起過什麼沉睡谷,現在一夜睡過來,突然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要是沒有原因,他肯定就是中了邪。”“有理。那麼那個秦歌呢?”“秦歌說他是記者,要替出版社拍一套原始風貌的圖片。但中國出名的原始地帶多了,神農架、羅布泊、古樓蘭,哪兒不能讓他拍去。再說,即使他真想拍一些別人沒拍過的地方,好像也沒必要跑那麼遠。一個記者,能有那麼長的假期讓他滿世界折騰嗎?”小菲想了想,已經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還有譚東跟唐婉,這倆人更邪性。瞧譚東那神色,這種人根本不會有閒心想著出去旅遊,他們的模樣倒像是出去逃避什麼。”“逃避什麼呢?”小菲隨口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知道,他們這幾個人湊在一塊兒,出去肯定有熱鬧瞧,鬧不好,還能生出什麼事來。”小菲立刻來了興趣,有熱鬧瞧是她覺得最開心的事。她眼珠子轉了轉,身子貼得離楊星近了些:“要不,我們也加入這個旅行團吧,我聽老沙說,那叫沉睡谷的小鎮兩邊山上,可都是葡萄園,現在又是葡萄豐收的季節。”楊星沉默了,小菲的話讓他動了心。沙博出去後,學校裡就沒什麼人了,他們倆老膩在學校裡也沒什麼意思。而且,他真的想離開一段時間,以便讓自己忘記些什麼。
——沉睡谷。那是一個可以讓記憶沉睡的地方麼?
楊星跟小菲決定回去再想想,反正離他們出發還有三天時間。
那邊的秦歌他們看來也說得差不多了,譚東跟唐婉起身告辭。小菲盯著他們倆出門,看著他們的身影在臨街的一扇玻璃窗後面一閃而沒。突然,小菲拍拍楊星的肩膀,楊星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剛好看到一個精瘦的黑衣人站在窗戶邊。那黑衣人實在太瘦了些,雖然穿著挺寬鬆的衣服,但讓人一眼看去,還是能看到他裹在衣服裡麻桿一樣的身體。
小菲笑道:“世上居然還有這麼瘦的人。”楊星擔心起來,他說:“不知道我繼續這樣不吃東西,有一天會不會也變成他那樣。”小菲心裡打了個寒戰,心底真的感覺到了一絲恐懼。
半夜的時候,整個城市又在搖晃。很多人驚醒之後,意識到地震又發生了。但這次人們並沒有像上次那樣驚慌,而且,很多人已經預感到這晚的地震不過和上次一樣,只是級別很低的微震,你可以感覺到,但它卻不足以對這城市造成傷害。再說,那麼多人這麼長時間離開家,住到一些簡陋的防震棚裡,等待的不就是地震麼?現在它如期而至,讓很多人的期待值得到滿足。
儘管如此,慌張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在這城市裡。
沙博和楊星小菲地震之後就坐在操場西側的看臺上。從看臺上,可以清晰地看清整個操場,那些防震棚裡此刻鬧成一片,孩子的哭聲,婦女的尖叫,男人們喝斥家人的聲音,還有些寵物狗在地震時離開了主人,四處奔跑著狂吠不止。
這城市的晃動已經結束,三人卻睡意全無。一隻老貓倏地從他們身邊躥過,嚇得小菲低聲尖叫,身子就縮到了楊星的懷裡。楊星的目光此時卻落在獨坐一邊的沙博身上。沙博兩手搭在膝上,耷拉著腦袋,情緒低落。
“老沙。”楊星輕輕叫沙博,“想什麼了,那麼深沉。”“我想如果今天晚上,我在這地震中死了,會怎麼樣。”沙博沉聲說。
“老沙你別胡思亂想了,你現在不好端端坐在這裡嗎。深更半夜的,你別用死不死的來嚇我們。”小菲說。
“其實死亡在生活裡是無所不在的,這世界上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死亡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所以,我們每天其實都生活在死亡的邊緣。”沙博繼續說,“有些時候,你根本就不能分辨活著與死亡之間的界限。”沙博又想到了眩暈與睡夢中那黑色的火焰。火焰在葡萄園中燃燒,視線急速地移動。在逃避什麼?尋找什麼?那些火焰背後,又隱藏了什麼?
小菲對沙博的話不以為然,但楊星卻在這時輕輕顫慄了一下。小菲感覺到了,往他的懷裡縮得更緊了些。小菲以為楊星冷了,卻不知道楊星此刻,因為沙博的話,勾起了他心底極大的隱痛。那些痛他只能讓它們沉睡在心底,因而他必須一個人完全承擔。但在此刻,地震的夜晚,死亡與人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變得極度惶惑起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想到,自己除了葡萄吃不下任何東西,莫非也跟心底的隱痛有關?想到這裡,一些異樣的感覺又生了出來。他慌忙推開小菲,起身跑開幾步,蹲下來發出一片乾嘔的聲音。
那邊的小菲跟沙博趕忙過來,小菲從後面抱住了楊星。楊星乾嘔得那麼痛苦,他雖然沒有真的吐出什麼東西來,但乾嘔卻已經讓他滿面涕淚,整個臉孔都已扭曲變形。
他在淚水模糊的視線裡,看到黑暗中現出一個人來。慘白的面孔,像溼了水的石灰,凸出的五官與頭髮上,凝結著冰霜。他的嘴巴微張,眼睛卻瞪得很大,那灰暗的眼睛裡已經再沒有了神采,好像連目光都在射出的中途被冰封凍結。那是個老人,他的臉上已滿是褶皺,現在那些褶皺也都變成了溼石灰的顏色。
楊星記得這個人是他的父親。他死去的父親。
楊星又忍不住乾嘔起來,這回他終於吐出些東西來,那是一攤苦水和一些葡萄的皮和籽。還有些未消化完全的葡萄肉,此刻已經變成了一攤綠色的糊狀物混在苦水之中。
楊星眼前天旋地轉,嘔吐已經讓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那凝結了冰霜的父親,溼石灰般蒼白的父親,這是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