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搖搖頭,竭力想擺脫開那個瘦子的影子。
這時正是下班時間,唐婉忽然覺得電梯裡有些異樣。平時這個時段,電梯裡幾乎是人滿為患,經常有人因為超員沒法進來。而今天電梯裡只有自己一個人,電梯裡不鏽鋼的內壁四處都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那些影子模模糊糊的,有些失真,影影綽綽得像一些蠢蠢欲動的鬼魅。
唐婉背靠在壁上,重重地喘息,一些久遠的恐懼這時毫無疑問再次俘掠了她。她現在只盼望電梯裡能再進來一些人,或者能下行得快些快些再快些。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是恐懼人群的,恐懼把自己置身在許多陌生人中間,但這時候,她卻對人群生出那麼多渴望。還有陽光,還有喧鬧,還有許許多多她曾經避之猶恐不及的事物。
電梯停下,唐婉飛快地奔出去,穿過大堂時沒有絲毫停留。夕陽的餘暉從大廈頂部斜射過來,路對面的建築在唐婉眼中灼射著夕陽的光芒。
那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些光芒讓她迫不及待起來,何況,她還知道,路對面有一個她愛的人在等著她。
唐婉的身影從旋轉門裡出去了,她沒有看到大堂西邊的樓梯口,正有一雙眼睛迸射出些憂傷,緊緊跟隨著她。
是那個精瘦的男人,還穿著他黑色的上衣和褲子。
他太瘦了,他不該選擇黑色的服裝的。因為瘦弱,他的衣袖全放了下來,衣領子只解開最上面一個釦子,這樣,他的整個人都被包裹在了衣服裡,但那衣服晃晃悠悠的,似乎他的身子根本不能支撐起衣服。
樓梯口照例是大堂最陰暗的地方,他的臉色在陰暗裡便愈發蒼白——白得有些扎眼。
他望著唐婉的背影,眼裡流露的是那麼濃的憂傷。如果不是因為他戴著副寬邊的黑框眼鏡,那麼這種憂傷或許還會更濃些。
——他跟唐婉素不相識,只在電梯裡見過一面,他為什麼會為唐婉憂傷呢?
他走出樓梯口,本來挺拔的脊背佝僂了些,彷彿置身在明亮處是件很讓他頭疼的事。他的眉峰皺起來,但卻毫不遲疑地向著門的方向走過去。
瘦子走路很奇怪,你一眼看過去,會覺得他走得很慢,因為他每邁出一步都似乎要思索一下,所以步伐很慢。但他個子很高,精瘦的兩條腿很長,一步邁出的距離趕上別人一步半,所以他前進的速度卻很快。
瘦子已經走出旋轉門,他就站在大廈的臺階上,看到了唐婉被車撞倒的場面。那瞬間,他眼裡的憂傷及時地又濃郁了幾分。甚至,他都不忍心像許多圍觀者一樣上前檢視唐婉的生死。
那樣一個美麗的女孩,她的死亡是否也會和她外表一樣美麗?
他站在臺階上遲疑了一下,因為地勢略高,他可以清晰地看見譚東一拳打倒司機,俯下身去。這時,圍觀的人把譚東和唐婉圍得更緊了些,他沒有辦法看到譚東抱住唐婉後的情景。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一種既定的結局已經發生,沒有人可以改變。這個時候,除了憂傷,一個旁觀者還能有什麼樣的心情呢?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他所想。
他看到譚東抱起唐婉時,整個人似乎已經安靜下來。他睜大了眼睛,接著便看到唐婉掙脫了譚東的懷抱,自己筆直地站在人群中間。
——被車撞倒的唐婉居然會毫髮無傷,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實就擺在他的面前。他喘息開始加重,覺得有些力量在體內翻湧。
唐婉毫髮無傷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車子在撞到她身體之前便停住了,而她因為恐懼,下意識地向著車馳的方向倒去,又因為驚嚇過度,這一倒之下,人便昏了過去。
那邊的司機撫著鼻子,鼻血抹在他笑嘻嘻的臉上。
圍觀的群眾表情不一,有的欣慰,有的失望,還有的上前問長問短。譚東和唐婉顯然都不太適應在這種情況下成為焦點,唐婉目光轉到譚東身上,譚東明白她的心意,擁著她分開人群,攔下一輛經過的計程車,很快就離開了現場。
唐婉離開了,那個精瘦的男人還站在臺階上不動。雖然隔著一層鏡片,但他眼裡已經有掩飾不住的失望了。失望與憂傷一起在他臉上呈現,他的表情便有些怪異,經過他身邊的一些人便用怪怪的眼神盯著他看,但旋即便收回了目光,匆匆而去。
精瘦的男人胸口起伏不定,他面向漸漸散去的人群,老僧入定般呆呆站了一會兒,然後終於下了臺階,向前走去。
他的步子邁得很慢,卻走得很快,不一會兒,他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
夕陽西沉,終於消失不見,西天絢爛的雲霞也被漸濃的暮靄驅散。繼而華燈初上,滿街的霓虹都在一瞬鮮亮起來。夜晚來了,城市活在夜的荒靡之中了。
袁莉做完那份企劃案,發到主任的電子信箱裡,便算結束了這一天的工作。她慵懶地長長伸個懶腰,發現公司裡除了她已經沒有了別人。偌大一個辦公室裡,只有她格子間的檯燈還在亮著。她嘴裡不滿地嘟囔了一句什麼,發洩了一下情緒,便從包裡取出化妝包補妝。
漂亮的女孩總是特別在意自己的容貌,反而是那些模樣一般或長得醜的女人才懶得裝扮自己。袁莉嘴裡哼著歌,在臉上折騰了足足半個小時。現在雖然夜已經來了,但天卻還不算太晚,習慣夜生活的人,總會把夜當成自己最好的裝飾。
袁莉最後選擇玫瑰紅的唇膏抹在唇上,她的人立刻看上去又嫵媚了幾分。就在這時,她似乎聽到外頭走廊裡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奇怪,好像比一般人走動的速度要慢了半拍。她凝神聽了一下,腳步聲便消失了。
或許是別的辦公室有人剛剛離開吧。袁莉想。
袁莉離開辦公室,等了半天電梯才上來。這時候大廈裡已經沒什麼人了。
進了電梯,她身上忽然感到一絲涼意,好像哪兒有一陣風掠過她的身體。她下意識地環視了一下電梯,笑了笑。這電梯裡怎麼會有縫隙呢,這真是一個可笑的念頭。可是,身上的涼意卻那麼真實,她甚至低頭就能看到裸露的胳膊上生出的雞皮疙瘩。
更奇怪的是,這時她的心裡像唐婉進電梯時一樣,忽然想到了中午見到的那個慘白臉的精瘦男人。那個男人實在太瘦了,那麼瘦的男人生在這世上估計也沒多少用處了,袁莉想,誰要是找那樣的男人做男朋友,將會是她這輩子最大的災難。幸好自己跟那男人沒有任何關係,大家只是擦肩而過,或者以後在這電梯裡還能再碰上,但袁莉決定以後堅決不再看那男人一眼。
因為這時想到那男人,她心裡的涼意便重了些。
袁莉搖搖頭,想把那精瘦的男人從腦海裡驅逐出去,可那張慘白的臉卻仍然在眼前晃動。袁莉想我這是怎麼了,幹嘛老想那個人呢。於是袁莉就讓自己想呆會兒到哪裡去吃飯,公司一個同事說南極路上才開了家“豪客來”牛排店,聽說牛肉都是從美國進口的。袁莉就想呆會兒去豪客來吧,可去豪客來也得等電梯停下,今天電梯下行得好像特別慢。
袁莉最後忽然又想到,當電梯停下,那個慘白臉的精瘦男人會不會在電梯口等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