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默默向前湧動,少有發出聲音。站在寨牆上,似乎都能聽見上千人踏雪而行發出的沙沙聲音。
遠處滹沱河一川白亮,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讓站在寨牆上的這位管事眼皮直跳。
作為位置在鄉里的莊園管事而言,最還怕的場景就是看到青黃不接的歲月當中,大群流民聚集求食。更不必說,這些看起來就知道是從北面被兵火驅趕而來的流民。在大宋沒有家當,只有爛命一條,大宋的統治體系對他們而言也沒有太大的威懾力,為了活下去,真能爆發出巨大的破壞力!
單單只是這些流民聚集,倒也罷了。河東路邊地是臨近胡地的邊塞所在。雖然過去幾十年宋遼承平,然則雲內諸州活動的部族並不在少數,民風強悍,南下做小規模的擄掠之事時有發生。就是在宋遼之間往來,販馬販鹽販茶的客商,商人和土匪也不是分得太明白,弱肉強食之事所在多有,大家都看得慣了。
只不過相對於開國初兩國幾十萬大軍沿邊對峙,時常廝殺得屍山血海,對這種小小的爭鬥廝殺擄掠,河東路緣邊之地的官民都表示壓力不大。遼人境內緣邊之地民風強悍,河東路緣邊之地民風也不見得弱了!
緣邊之地,這地方上的莊園和大宋腹心之地那些經營成園林也似,戒備也不森嚴的鄉間別院不大一樣。更接近於北地牆高且厚,有弓有馬有些能做小規模廝殺械鬥精壯漢子的塢壁堡寨。
大宋不禁兼併是國策,百餘年來土地已經極大集中。哪怕是在邊地,這莊園規模都不在小處,足夠支撐起一個規模合適的堡寨。倒是和在陝西諸路密設軍寨,百姓多為軍寨將主依附佃戶,依託著軍寨進行屯墾有些相像。
不過區別之處就在於陝西進行了幾十年大規模的戰事,大地主基本都是各軍將主,各寨寨主。而河東路承平幾十年,大地主就是最常見的大宋官僚士大夫階層。
此間莊園也是一般,莊園主人是河東陳家,陳家原來是京兆人,唐末避亂遷峨眉,大宋中葉一支轉遷河東。世代算是耕讀傳家,多有為官做宦之人,仁宗朝天聖年間出過曾經官至刑部尚書的陳希亮。幾十年經營下來,這一支籍貫已經從峨眉改成了河東。
此時此刻,陳家這一支在服官的有做到了地方通判,中樞部院員外之類的,官運不算特別亨通,但是也足夠撐持起家業。家主陳追尹進士出身,科甲甚早。可因是舊黨一路,雖然未曾載於元佑黨人碑中,也心灰意冷,早早就返鄉悠遊了。
這等有家聲傳下,歷代都有進士及第,都有登仕為大宋中層官吏的世家,正是大宋官僚士大夫階層中的骨幹。因為科甲同年聯姻有著在大宋盤根錯節的關係。又不樹大招風橫招莫測的政爭後果。在大宋地方地位穩固得近乎難以動搖。
在繁峙縣這裡,大量土地都集中在陳家手中。河東路邊地地方雖然廣大,但是坡田山田旱田都不甚值錢,沿著滹沱河那些腐殖土質足夠厚,取水又方便的好田。有一畝算一畝,基本全部都在陳家手中。繁峙縣苦寒荒僻,陳家當代退職鄉居的家主陳追尹就常年都在太原府,在鄉里只是設下管事管著這些家業。每年不過派內宅管事來一趟對對帳,運錢鈔特產去太原供使用罷了。到了天氣暖和,又沿邊平靖的時侯,也許才回鄉住上一段時日。
此間莊頭,就管著沿滹沱河幾萬畝好地。就是繁峙縣的土霸王。大宋人身依附體系不算太厲害,真正入了陳家為莊客,住在這堡寨當中的莊客不過三四十戶,兩百來號人。精壯半數不到。但是周遭還有七八百戶承佃鄉民,都是仰承這裡鼻息。這管事在鄉里,算是過得滋潤無比,但有什麼事情,一張二紙寬的條子送到繁峙縣縣衙,就是縣尊,也多少得給三分面子。
此時此刻,這管事在大冷天裡面,卻是滿頭熱汗。
幾千流民聚集在前,莊園中幾十號精壯已經全部上了寨牆。周遭雖然有佃戶,可是冬天都剪門了。這個時侯都各保各家。他平日也不是一個寬厚的,誰這個時侯來幫他賣命?
要單單是這幾千流民,這管事倒也不是太怕。此處莊園寨牆高厚,守莊莊客幾十條精壯漢子都是邊地剽悍之輩。莊園內有弓有弩。還有各色精利兵刃。幾千最多有木棍的流民,是打不開莊子的。一旦在這裡耽擱久了,冬天野無所掠,只有去搶那些佃戶村落。將七八百戶佃戶惹動了,到時候誰贏誰輸還真是說不準的事情。他就在寨中笑看濤生雲滅罷。
而且鬧得大了,縣裡有馬弓手步弓手,邊地民風彪悍。這些馬弓手歩弓手平日裡多為往來商戶保貨。騎得劣馬開得硬弓。單打獨鬥論心說比大宋內地軍伍說不定還要強悍一些。幾百貫將出去就能打著縣尊旗號來幫忙。還是名正言順的平鄉里之亂。更不必說在北面還來了一支什麼直娘賊的神武常勝軍,沿著滹沱河這支軍馬北上時也曾路過。兵強馬壯,器械精利。步騎俱備,據說將主還是個什麼嶽無敵?管事當日還送了十腔羊,算是敷衍過的。
這裡是自家家主基業,家主在新來的河東安撫使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一道軍令過來,這些軍馬就得來平亂。看他們北上那個軍伍嚴整的架勢,這些流民再多幾倍,也經不起一擊的!
可是這些盤算,在看著在大群流民周遭遊走的騎士之後,就全部化成了冷汗。這些騎士都頂盔貫甲,披著大紅披風。騎著的是高頭駿馬,手中是雪亮軍刃。進退之間,整然有序。各色旗號飛揚,威風凜凜。正是大宋強軍,正是那支北在雁門關的神武常勝軍!
要是大宋軍馬在背後推動這些流民生事。現在又是大冬天的,往來訊息艱難。遊騎巡邏一卡住各處通路。自家這個莊子,無聲無息的給人滅了,到時候報個匪亂就是。誰還能如何?
這管事身上一邊發抖一邊卻是不解。這支軍馬,怎生就這般無法無天?就不怕他們陳家家主追究起來?文臣一使氣力,大宋再強的軍伍也得俯首貼耳。他們裹著這些流民,到底是什麼盤算?
正內心裡面各種念頭錯雜在一處,一邊忍不住兩腿瑟瑟的管事弄不清這是個什麼事情的時侯。隨著那些騎士的呼喝之聲,默默前行的大隊流民亂紛紛的停住了腳步。就在這雪地坐下來,各自擠成一團取暖,幾千雙眼睛,就呆呆的望向眼前這個牆高足有一丈,周長兩百多丈,裡面不知道屯了多少糧米的堡寨。
大隊流民止步之後,就看見一隊騎士簇擁著一個軍將模樣的人上前。那管事定睛打量,就看見這個軍將騎著一匹在這北地也算得相當雄俊的健馬。鬃毛雖經修剪,卻還是又長又厚。一看就知道是更北苦寒之地產出的好馬。
馬上軍將披著一領紅色披風,未曾束帶,寒風一吹,厚重的下襬就被揚起。露出這軍將渾身上下裹著的鎧甲。從下至下都是精鐵魚鱗細編,擦得雪亮,一絲鐵鏽都找不到。每片鑌鐵之上還有冷鍛留下的瘊子。看起來斑斑點點,猶如在身上長滿了一層獠牙。
這管事不識貨,只覺得這身盔甲甚是可怖。加在一起怕不有三十來斤份量。加上這條大漢,要不是這坐騎雄俊,還真馱不起!
這身盔甲,正是瘊子甲。宋初從青唐羌傳來。防護能力極強,卻又重又厚。非身強力壯之輩披著就難以廝殺如意。又用料多,又鍛打費時。在大宋也算是軍國重器。神武常勝軍在參與北伐戰事的時侯,都未曾有這般好盔甲發下。都是北上河東之際,蕭言自家掏腰包,從武庫歷年積存當中,花了大價錢才弄到百餘領,神武常勝軍上下,都是寶愛異常。
這軍將身長按照後世來算,足有一米八五左右。手長腳長,手掌張開如一張蒲扇那麼多。西北漢子的濃眉深目。馬鞍旁邊就掛著一柄銅錘。正常騎兵用的銅錘,錘頭也就是兩個拳頭並起來那麼大。他的這柄銅錘怎麼看也有一個寒瓜大小。鑄造出來的錘頭坑坑窪窪的,看著就讓人背心寒氣直冒。
牆頭管事本來還想先發制人的逼問一聲,被如此雄壯武將上前的氣勢一迫。嚥了一口唾沫,竟然是一聲未吭。
這武將倒是自來熟,大大咧咧的揚手朝牆頭打了個招呼:“俺是朝廷秉義郎,神武常勝軍左廂第一軍前營虞侯使劉保忠。裡面那位上下,俺便在這裡有禮了。今日前來,原是想和上下商量點事體,俺們可是大宋正經武臣,經制之軍。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俺好說也是個朝廷的大使臣,離橫班不過一步,立下什麼軍功便能得特旨的了。你這廝也太沒禮數了些!”
牆上管事再沒想到,這個凶神一般的大漢上前第一句話便是說他無禮,居然緊閉寨門。一時間目瞪口呆。你帶著百十名狠霸霸,呼嘯來去的披甲之士。再驅趕著成千看著就瘮人的流民。俺難道還不能關寨門了?
不過這劉保忠騎在馬上,顧盼自雄,倒是覺得自家說得是理所當然。
他是白梃兵出身,馬上披甲重騎。天生神力,白梃兵多使長軍器。他偏偏喜歡使又沉又鈍的銅錘。西賊鐵鷂子也碰過。鐵錘揮舞處,不知道將多少西賊重甲騎士錘得筋斷骨折,頭上腳下的墜下馬來。
入神武常勝軍後,和後崛起的牛皋並稱軍中錘鐧之將,都是以神力勇武聞名。
這般勇悍之士,蕭言自然要收到身邊調教一番。理所當然的進了貂帽都。離開燕地的時侯就放了出來,入神武常勝軍中領軍。神武常勝軍在汴梁進行了整編,將建制完善。分左右兩廂,左廂是馬軍,右廂是步軍。左廂轄一二三軍,總計十五個馬軍指揮。右廂也是三個軍,步軍同樣十五個指揮。馬軍當中一軍是重騎,二三軍為輕騎。
劉保忠所領前營,又是左廂第一軍中最強一個指揮。平燕戰事以來,差遣不必論。階官積功已經升至拱衛大夫。和都門當中蕭言著力拉攏的那常嗣昭一樣。再往上轉官就不靠磨堪了,除授得依特旨。就是所謂的橫行官,簡稱橫班。單論階官,他劉保忠已經不差似神武常勝軍中一廂軍都指揮使。
整個神武常勝軍,也就岳飛和韓世忠兩人是橫班而已。
橫行官貴重,現在都門禁軍當中,近來大出風頭的石崇義石老胖子,階官都只是和劉保忠差不多。做夢都想升到橫班上面去。不過石崇義因為家世還有開國子的爵位,富貴勢力,比起劉保忠這個靠廝殺升出來的武將,那是強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