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所有一切,都是不必再提了。
此時此刻,有一種情緒,就叫做心灰意冷。
辭別都門之時,吳敏還能拿捏著一點寵辱不驚的氣度。此刻在河東自家的小天地裡面,卻再也不用遮掩這種失望頹唐。
幾名幕僚看著吳敏這個作態,對望一眼,都是在心下搖頭。不過他們都是吳敏使出來的人,官場就講站隊。他們已經打上了和吳敏關聯的鮮明烙印。和他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為自家前途計,也得讓這位吳相公振作起來。
一名幕僚沉吟一下,微笑道:“相公何必如此?這些年未曾得大用,我輩其實乏人。一個梁溪先生,縱然負天下之望,就能將所有擔子都挑起來了?而且現在聖人用人,看來是要求實績的…………兵事糜爛不可問,便有整練禁軍之舉。財計之事糜爛不可問,就有整理財計,設汴梁應奉之舉。那南來子就是在此兩事上有點偏才,才一下飛黃騰達起來。若是相公在河東路做出點實績,聖人此時正孜孜求治之際,如何想不起相公來?要是相公真正能整理起河東一鎮,對此屏藩擁有絕大影響力,就是朝中諸公,焉能不借重相公?”
這幕僚當真是有些捷才,短短時間,就能整理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說辭。讓吳敏都凝神細聽,打起了一點精神來。
誰都知道,大宋過去十幾年形成的還算穩固的朝中格局,統治方式。在這宣和五六年之交,已經是支離破碎,讓大宋各處生煙起火,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過去十幾年主持這朝中格局的當道風雲人物,或者老病,或者去位,已經凋零。
現在外有崛起女真,北面防務空虛。內則財政窘迫,西軍坐大。都門禁軍已經徹底成了一攤爛泥。朝局就是不想變也必須得變了。
朝局變動之際,一方面就需要有負天下之望的人物,至少是一個道德標杆。可以作為朝局變動當中的穩定力量。聖人複用蔡京,就是用他還遺留的強大影響力,而有復起李綱的風聲,就是用這個道德標杆。
另一方面卻是要有人做事,拿出實績來切實操持這些變革。雙管齊下,才能在維持大宋統治不生大的變故的情況下,將眼前危局敷衍過去。
在這過程中,自然就形成了新的格局,新的統治方式。會崛起一批新的風雲人物。再過幾十年,就是又迎來新的一輪變動。如果能平安渡過,則國祚再延數十年。如果不能,也許就要迎來鼎革之際了。有史可載以來兩千年,莫不如是。
這幕僚話中之意,就是你吳敏吳相公不能和李綱爭競做這塊招牌,為何就不在實績上面下手呢?蕭言南歸之人,要不是在實績上有驚人表現,如何能到今日地位?你吳相公底子可比蕭言這南來子硬到了天上去,只要能做出一番實績出來,再返兩府,也是想當然的事情。
吳敏想了少頃,慨然放下手中酒盞,指著那名腦子靈活,口才便給的幕僚笑道:“存忠存中,你莫不是想某振作起來,將那神武常勝軍限制消弱,真正掌握在手中?”
那幕僚姓呂,是關中呂家人。以字行,為存中。三十歲不到年紀,正卡在選官到朝官這要緊關頭,心思最熱。也的確是殫精竭慮的在為吳敏河東如何行事考慮。此時一番進言看來得用,當下只是含笑不語,表示預設。
來到河東,吳敏一個重要職責就是限制削弱神武常勝軍。但是他卻沒什麼動作,一則是來的時間還短,又趕上正旦封印,什麼事情也來不及做。二則就是吳敏也實在有些打不起精神來。在他想來,河東邊地那等荒僻地方,神武常勝軍手中開鎮經費又少得可笑,就算蕭言暗中支撐一點,還能翻出什麼大浪花來?一個缺糧,就能卡死他們。用不著吃相那麼難看,反倒丟了大臣氣度。
可是這呂存中卻在這番盤算當中翻出了新鮮花樣,要他真正切實將神武常勝軍掌握在手中,將河東重新經營為強鎮。以此為助力,重返都門,執掌兩府!
大宋此刻,中樞軍力實在匱乏到了極處。要是他吳敏能掌握影響一支強軍,以為對西軍的平衡牽制,那位高高在上的聖人,如何不重用與他?而且手中有實力,比起李綱這等完全靠著時望名聲的,只怕將來走得更遠。
這個時侯,哪怕吳敏這等文臣士大夫,也隱隱覺得世道要變了。武臣軍漢的重要性,已經遠遠超過以前。呂存中這番話,實在讓他象是大冬天一盆涼水兜頭潑下。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他坐直了身子,手指無意識的敲擊著几案,沉吟道:“這到底要是如何,才能將神武常勝軍掌握在某的手中?”
上官發問,底下幕僚自然是各盡所能,一個個主意拿出來。大宋以文馭武歷史長久了,這手段自然是應有盡有,任誰都能揀出幾個來。剛才還略顯冷清蕭索的小樓裡面,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到了最後,還是今日得了採的呂存中做總結,他神采飛揚的笑道:“無非還是就在輜重上面做文章,神武常勝軍一萬多軍健,一萬多騾馬。每日人吃馬嚼,就是好大數字。緣邊之地荒僻,能有多少糧食?近日學生也聽聞到風聲,神武常勝軍兩名將主在盡力購糧,他們有多大家當,能買多少糧草?卡在這個上頭,餓也餓慌了他們!等開了年,相公在都門稍稍運動一下,轉運數十萬石糧草到太原府來。到時候便以此為餌,讓神武常勝軍一部部的過來就食!一個冬天餓暈凍怕了的這些軍漢,還不乖乖前來。再調一些武臣過來預備,來一部就整練一部,將我們的人安插進去。不要數月,神武常勝軍就是相公囊中之物!
…………其策雖簡,卻是堂皇之策,再無什麼漏洞。重中之重,就是這一個冬天。自太原以南,河東腹心之地,不要轉運一斗糧米,一束草料給這神武常勝軍!要足食足軍,只有就相公範圍!”
以文馭武,關鍵就在後勤。歷朝歷代,只要是文官統軍,就是這個心法。呂存中的籌劃的確簡單,但也的確有效。
神武常勝軍開鎮河東緣邊之地,雖然開鎮軍費實在少得可憐。但是應分支應糧草,卻是必須要足額供給的。這上頭朝中諸人,不會做得太過份。原來讓吳敏盯住神武常勝軍,就是讓他在經費上卡死神武常勝軍,讓這一軍人馬,無法在地方坐支一文。如有可能,在糧草上也稍加剋扣。
沒錢加上沒多的糧草,神武常勝軍就無法擴充實力。但要經營緣邊防禦體系,就只能貼自家老本。幹賠卻沒有生髮,一軍當中,那些軍將自然就有了異志,自然可以坐等全軍分化削弱。到可以讓朝中諸公放心的地步。
此刻呂存中的建議,卻比原來定策還要毒了許多。連養命的糧草,都一斗一束不要支應給神武常勝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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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一說出來,在座諸人,都有些臉色發青。
吳敏沉吟半晌,緩緩道:“軍伍鼓譟,如之奈何?”
呂存中應對得飛快:“神武常勝軍軍將,多是陝西諸路之人,家眷全在大宋,他們鼓譟,難道去投女真麼?”
這就是和平時期,文人卡住武人後勤的底氣所在了。你要鼓譟,甚而造反,就甘心當叛逆麼?家眷在國中,你又投向哪裡去?大宋對軍伍還算寬厚的了,放在明朝,多少年不給緣邊軍伍發放糧餉,軍人賣兒賣女的有,妻子賣淫的有。還不是一年接著一年的苦熬。最多鬧餉,或者向朝廷告哀。真到造反的少,還是對文臣俯首貼耳的多。
此等手段,放在亂世,自然屁也不是。不過大宋以文馭武百餘年的強大慣性之下,雖然呂存中為吳敏設謀的手段很太絕了一些,在座之人,誰也不會去想到神武常勝軍真能樹旗造反去。只要投過來,乖乖接受吳敏約束,還不是就有糧食吃?說不定在經費上也能加以照應,一應軍將,未必沒有在體系內繼續升官發財的機會。
吳敏又沉吟一下:“軍將告哀都門,又如之奈何?”
呂存中冷笑一聲:“朝中諸公,哪有向著這些軍將,卻不向著相公的道理?”
吳敏要是真正使出這手段,自然是大違朝廷法度。大宋再沒有不給守邊軍伍支應糧草的道理。神武常勝軍要上告,自是理直氣壯。可是話也得分兩頭說。朝廷本來就不待見這支神武常勝軍,一直以來的手段都是限制削弱。吳敏真要做得這麼絕,朝中說不定還是樂見其成。一邊敷衍一邊讓兩頭打著筆墨官司。還沒等朝中有什麼決斷,說不定神武常勝軍已經餓得乖乖到太原就食,接受整編了。
吳敏如果真的如此行事,無非就是將朝廷用以限制削弱神武常勝軍的手段,做到最狠最絕最不要臉的地步!
要是放在士大夫之間的政爭,做到此等不要臉再加上狠毒萬分的程度。給吳敏幾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但是對著萬餘不受待見的軍漢武夫,前面又是據此重返都門,再入兩府的誘惑。吳敏實在是有點動心。
小樓當中,幾名幕僚都眼睜睜的看著吳敏臉色忽青忽白。誰也沒有吭聲。各人表情不同,有的如呂存中這些心思熱切的,在那裡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替吳敏使勁。有的卻是一臉驚惶,暗自搖頭。覺得此舉未免太忍心了一些,也太過肆無忌憚了一些。
吳敏沉吟半晌,決心還是難下。雖然世風日下,法度廢弛。開國雄烈之輩,早已不存。就是幾十年前大範小范,富韓二公,拗相公司馬光等名臣風範也只在夢中可以追及。可是大宋士大夫與君共天下百餘年養出的氣度,仍然還有些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