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
這個時侯,此處河東重鎮,正是一片新年將要到來之前的熱鬧景象。
大宋城市都如此刻汴梁一般,沒有嚴格的坊巷制度。到處都是居民區,也到處都是商業區。太原府也是一般。
哪怕天氣寒冷,才下了一場大雪。街巷之中,仍然到處是人頭攢動。平常坐商店鋪不用說,什麼布匹絲綢店,糧食店,乾果鋪,賣家中器物雜用的店鋪。都是生意火爆。過去一年大家日子未免有些緊緊巴巴,但是平常窘迫,過年也不能窘迫。總要買些布匹絲綢回去添置身新衣裳,置不起衣裳也得換雙新鞋。正旦之日,總要有些新的玩意兒在身上藉藉勢。
不過最熱鬧的幾處生意,還是賣羊肉的,賣釀好屠蘇酒,賣爆竹的這些。
新年正旦,自然要吃角子。也就是後世的餃子。起源與何,已經不可深考。但是此刻已經是大宋的風俗。宋人貴羊肉而賤豬肉。河東接壤北地,這羊肉是不缺的,價格也不甚貴。就算平日裡熬些醬佐餐就算罷休,這正旦角子裡面羊肉卻一定要足。每家肉鋪都擠得讓人轉不過身來,人頭上面遞錢。屠夫和打下手的夥計忙得滿頭大汗。身上衣裳厚的換成薄的,薄得都恨不得剝下來。
飲屠蘇酒這個習俗更古,釀屠蘇酒也不廢什麼事情。太原府城當中,除了坐商之外,還到處都是賣家釀屠蘇酒的擔子。一角角的打給來買酒的百姓。空氣中都瀰漫著一種大黃和花椒混合的奇怪香氣。
至於爆竹就更不必說,整個大宋最喜歡放爆竹的只怕就是大宋禁中。什麼藥發傀儡之類的高階玩意兒都是因為應奉天家才出現的。上有所好,下必從焉。爆竹鋪子同樣是生意興隆之極。愛玩愛熱鬧的大宋百姓,對爆竹的興致恐怕比吃角子和飲屠蘇酒更高一些。在鋪面外頭,已經圍了幾層了。
這些年光景眼看著不是太好,伐燕戰事,河東之地也被牽動。現在風聞女真代遼。大宋百姓對這種國際局勢變化也有一種樸素的認識。原來契丹人算是餵飽了的狼,大家接壤,這些年還算安生。女真韃子繼起,卻是一隻餓狼,將來只怕多事。
未來前景既然不算太看好,那不如抓緊這最後的安靖時光,大家好好高樂一場。更不必說現在隱隱已經有風聲在市井當中流傳,說是在雲內諸州,又有兵火。說有什麼個遼國公主起兵,女真就要南下。這戰事,卻是貼著河東發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算大家在太原還算遠一些,五臺山北麓那些州縣說不得就要遭殃了。而且誰知道,太原這裡又能保多久?
有這麼個風聲流傳,太原府城中很有一些將來日子不過了的感覺,大家抓緊時間在這即將到來的宣和六年正旦吃喝花用。更讓太原府城在這一年之交,有一種病態的繁榮。
河東安撫使署,就在城中心的唐明街上。河東安撫使,當日都門重臣吳敏。在上個月月中的時侯,總算是慢悠悠的到了太原。河東安撫使久矣不設,吳敏也沒有什麼要接印和交代的。他雖然知太原府,可是此刻太原府早就不是從唐知道大宋開國,轄縣眾多,駐兵極重,事物繁劇的天下大府了。雖然地理位置依然重要萬分,可是政務卻不多,又正趕上快要封印的時節。吳敏進抵此處,也未曾做什麼事情,就是見了見僚屬,走馬觀花的看了左近一些地方,天氣太冷又沒尋幽訪勝的心情。這些日子乾脆就在衙署裡面當宅男。封印之後更是顯得安靜。不少人都忘記了有這麼一個新設的河東安撫使的存在。
底下僚屬也多少有些瞭解,這位上司據說是在都門栽了一個大跟頭出來的。天底下什麼地方都比不上汴梁,讓他在這裡,如何打得起精神來?
此時此刻,在安撫使衙署後院的一處小樓上。吳敏正在置酒高會,和幾個帶到太原的心腹幕僚淺飲閒談。小樓上張起了暖幕,設了炭盆。樓內暖烘烘的和春天也似。幾名侍女垂首侍立。雪後景象,雖然別有一番景緻。可是想起汴梁此刻的熱鬧景象,在座幾人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來。就算幕僚強撐著說些湊趣的話,吳敏也顯得有些懶懶的。
飲了一杯屠蘇酒,吳敏撐起張開的暖幕一角,寒風吹進,倒是讓他精神一振。放眼四顧,卻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此處可惜再不復當年雄城氣象!”
這句話其來有自,河東路為天下之脊,太原又控扼整個河東路。渡河西進便是直入關中之地,李淵便是籍此建立大唐帝國。南下便直指中原,在中國統治中心漸漸東移之後更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劉知遠便籍此建立後漢。從後周到大宋開國,盤踞太原,引遼人以為援的一個區區北漢,就成了大宋的巨大威脅。兩代皇帝親征,拿出吃奶的氣力,才算打下了這座雄城。
破太原之後,為了維繫強幹弱枝的祖制。在太原吃足苦頭的大宋,不僅火燒,還整個平毀了太原舊城。
三年之後,為了備遼防禦,大宋不得不恢復太原。可是新城卻建在舊城東北三十里外,還隔了一條汾河。過去周長四十二里,城門二十四,城牆高數丈,包以巨石的雄城,就只能存在在記憶當中了。此刻太原新城,城高不過一丈,全是夯土未曾包磚。城牆也只有周長十一里,只開城門四處。
說起來要是太原還是當年雄城,吳敏的情緒還會更高一些。現在這般,只會加劇他的頹喪心情。
告別都門的時侯,吳敏雖然信誓旦旦。當真耿南仲和宇文虛中的面表示要在這裡作出一番事業,為中樞諸兄的呼應。牢牢看住邊地的神武常勝軍。
可是漂亮話人人會說,真到了這裡,吳敏只覺得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
他是河東路安撫使兼知太原府。
太原府不必說,在大宋開國的刻意限制下,就轄陽曲一縣。能有多少事情做,能有多少權位?
河東路安撫使偏重於兵事,名義上有指揮整個河東路所有軍隊的權力。可是在河東路西面,那些屬於西軍的各路軍馬。卻怎麼也不會聽他這個安撫使的指揮。吳敏也不會去自討沒趣。
原本開國時侯用以備遼的大軍,現在早已風零雲散。在吳敏範圍之內,禁軍廂軍加在一塊,不知道有兩萬人沒有。沒有軍馬可供調遣指揮,就沒有權勢威風。隨著這權勢威風而來的好處自然也不會有。此刻就是連安撫使署的上宿值守親衛,也都是吳敏從汴梁帶過來的!
人在此間,遠離汴梁中樞,放眼北望,全是險峻荒涼的高山,人在此間,真是意氣全消。
聽到吳敏嘆息一聲,語調當中大有頹唐意味。一名幕僚寬解道:“相公,河東路畢竟還是雄鎮,雖然氣象不復以往。但是朝中也漸漸開始揀起河東河北諸路的防務。相公雖然出外,但是聖人與朝中諸公還是看重相公的…………在此稍延時日,相公必然能風光回返都門,再入兩府,學生等在此借一杯屠蘇,為相公預賀了。”
幾名幕僚,都是吳敏從都門當中帶出。原來都在西府當中有差遣。當然也都是一黨中人。吳敏去後,蕭言在西府為副都承旨,大家都覺得沒什麼味道,不如和吳敏到河東來走一遭。吳敏為河東安撫使,當然可闢幕僚,但是大宋幕僚制度並不是後世明清那種師爺,以私人名義為上官操持重權,朝廷體制對其並無約束力。
身為上官,你可以約人在你幕中效力,但是也要在河東安撫使署領差遣名義,官僚體系照樣可以管得到你的幕僚。積功以後,同樣正常在這個官僚體系升遷流轉。
這幾名幕僚,就比吳敏心熱許多。他們正當壯年,來河東走一遭也算是積累了資序。做出點事情來,迴轉汴梁還有得升。吳敏如此頹唐,他們都不願意看到,還想架著他振作起來,好歹做出點事業,為將來打算。
吳敏勉強一笑,飲了一杯屠蘇酒,斜乜了幕僚們一眼,苦笑道:“都門有信,有復起梁溪先生的風聲,到時候,誰還記得某這個措大?一步錯過,便步步蹉跌,再返兩府,今生怕是無望了!”
這話說得悲涼,也的確是吳敏現在所想。他現今如此,一方面固然是河東如今無事可為。享樂用度,也比汴梁差到了天上去。另一方面就是都門傳來的風聲,說是要復起李綱!
吳敏自家知道自家這一黨事,在趙佶和蔡京聯手摧折之後。舊黨已經久矣無可以鎮得住場面,穩得住陣腳的要緊人物。前幾年,他吳敏已經算是頭塊招牌了。隨著蔡京老去,趙佶君權日重,漸漸有複用舊黨之意。吳敏未嘗沒有雄心壯志來做這舊黨領軍人物,掌握朝中風雲的意思。
結果在蕭言手中,這一跤跌得鼻青臉腫,黯然來到這河東路。朝中諸公,有了新人便忘舊人。現在卻想著將那個脾氣耿直,卻副天下之望的李綱抬出來!
到了宣和五六年之交,大宋原來的政治格局已經維持不下去,必須要有所一變。這個時侯,有好名聲的人,負天下之望的人,就會得到官家加倍的看重。李綱在這負天下之望上面,舊黨中人,沒人能超過他。吳敏甚至可以想見,當李綱真正起復回返汴梁之後,一時絕對風頭無兩!舊黨中人,自然彙集其下,借這個招牌在朝中上位。
他吳敏僻處河東,叫他怎樣和李綱爭?
這個世上,還有一句話叫人走茶涼。自己身在汴梁,時時浸潤,別人才會想得起他吳敏。人遠在河東,朝中風雲變幻,自己在朝中這些年經營出的一切,要不了多久,就是煙消雲散!
在河東熬上幾年,按照朝官正常的升遷流轉,回返汴梁吳敏也是做得到的。但是再入兩府,卻是難以指望。自己已經是望六十的人了,仕途時間無多。等不起也熬不起了。人在西府的使相位置呆過,再領什麼其他差遣,都是索然無味。
按照大宋的慣例,人要在兩府位置上來來去去幾遭,才稱得上重臣。朝中但有大事,隨時要諮詢這些重臣。一旦局勢不穩,用以安定人心的就是這些重臣。不管身在何地,朝中時時會遣使動問起居,天熱賜藥,天冷贈炭。每逢三年郊祭,恩蔭都是頭一份的。家人子弟佈列朝中,再以聯姻關係與那些世家融為一體,就穩穩的與這個大宋同始終了。
作為文臣士大夫,到了這個份上,才算是不負平生。也一直是吳敏服官以來,所努力奮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