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二十日前的那場獻捷儀式,此時此刻在富麗繁華的汴梁都門當中捲起的風潮,.
街談巷議當中,總少不得有人扯起當日觀感。見多識廣的汴梁百姓們,無不搖頭咂嘴,誇讚這幾十年未曾見的強兵勇將。蕭言那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裝B到了極處的模樣,對於審美觀很是不凡的汴梁中人而言,也是差不多快捧到了天上去。
放在平日裡,汴梁城中各種新鮮花樣還不斷的爭奇鬥豔,三瓦兩舍裡面不斷推出各種花魁。一個二八小娘或者裝點了一個新奇花鈿,或者身上褙子有什麼新鮮花樣,甚或換了一個腔調唱柳三變的詞曲,都能讓汴梁城中議論半天。成為一時焦點。蕭言帶領神武常勝軍,層層疊疊的牌位居前,高唱國殤,以一種讓百萬人透不過氣的姿態出現在眼前,在汴梁城中,豈能不議論個三五十日的?
最直觀的反應,就是三街六市,城外踏青的那些士子們。輕袍依舊,卻不緩帶了。身上犀帶錦帶,有意無意的扎束得稍微緊一些。彷彿蕭言當日模樣。別人望過來,也學著當日蕭言那深沉憂鬱的樣子淡淡一笑:“無他,但圖爽利耳。”
時值一個朝代的末世,隨著各種各樣的祖制漸漸崩壞。而元佑年開始的黨爭以後,大宋中期前期還比較剋制厚重計程車風也開始頹敗。更因為長達二百餘年的富足市民生活。大宋此刻士風比起開國時候,流行的已然是偏向於放縱疏狂享樂一流。衣冠體制,舉止做派,流行的就是不羈而從心所欲的那種感覺。因為蕭言那日表演得太過出彩,現在反而是不少士人覺得蕭言那種做派別有味道。
汴梁瓦舍當中,頗有些錦袍士子摘除了身上的富麗裝飾。青衫落拓,學足了蕭言那種蒼白憔悴憂鬱的樣子,憑欄臨風,不時低低嘆息一聲。倒也招惹了不少女娘的目光。
神武常勝軍和蕭言,對汴梁的影響,也就僅次而已。這座城市太富足,這城市當中百姓太安閒。天下財賦,供養著這一個地方。哪怕是奔走操持賤役餬口的百姓,在大雪攔門,米珠薪桂的時候,官府還會一家家的發放當日的口糧柴米鹽菜錢。
對於他們而言,處在這個時代最為繁盛富庶的文明中心。很多事情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神武常勝軍的出現不過是多了一些談資而已。並沒有太深的感觸。他們卻不知道,現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麼可貴。而大宋邊軍將士,在文貴武賤百餘年的壓迫下,猶自拋屍百萬保衛的這個文明到底付出了多少。當如歷史上一樣,在大宋各種力量交相催迫下,大宋最後一點自衛武力失去之後,在幾年以後,甚至持續一直到崖山,持續一百餘年的黑暗到底是多麼沉重得讓人窒息!
既然身在其中,就很難指望可以看得清楚。有些東西,是以千年為尺度的。看得越遠,才越能感覺到創痛之深。在這個時代,跨越千年而來的,也只有蕭言一人而已。
此時此刻,在平燕大軍終於班師凱旋之後。汴梁城正沐浴在整個中世紀,整個地球上,最為鼎盛的文明所剩下的不多幾年的時日當中,渾沒有感覺到在汴梁北面幾千裡之外,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在蓄積毀滅的力量,而朝堂當中,又因為燕雲戰事平息,而醞釀著另一場緊鑼密鼓的爭鬥。
~~~~~~~~~~~~~~~~~~~~~~~~~~~~~~~~~~~~~~~~~~~~~~~~~~~~~~~~~~~~~~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大相國寺前面萬姓交易並不開市。饒是如此,大相國寺這種汴梁城中超級黃金地段已經滿滿當當的都是人了,擠都難得擠動。
大宋城市沒有嚴格的坊市制度,城中街道除了御道之外都是彎彎曲曲的。街道兩旁都是密密疊疊的房屋。直逼到街道上面。大相國寺這裡不算是汴梁城中高檔商圈或者住宅區,市井煙火氣息更濃一些。兩旁街道上滿滿都是各種各樣吃食店,耍貨店,各種金銀銅鐵錫做,不大上得了檔次的古董店,書坊,首飾店。幾乎每家店門口都有靚麗的活市招,卷著袖子揚起嗓門兒唱歌也似的招呼著往來人潮。天氣漸漸有點熱了,這些口舌伶俐的活市招女娘粉面上淺淺滲了一層汗,更顯得人比花嬌。閒漢浮浪子弟,去不起樊樓和城東北的上瓦舍,在這裡一路走一路品評過來,倒也是一個樂子。
活市招女娘們拿出了吃奶的氣力,此刻卻少有人進店。反而是不斷的朝相撲社那裡湧。相撲社門口滿滿當當都是人頭,聽著裡面傳出的隱約分撲的聲音,間或一陣喝彩或者沮喪的嘆氣。不知道一場撲下來,幾人得彩又幾人輸光了腰裡的銅。
時間正是接近中午時分,早晨入城發賣菜蔬果子鮮魚的小販們擔子裡面還剩不多一點東西了,不斷澆水也看不出太新鮮的樣子。這個時候只好在各家吃食店門口和採買軟磨硬泡,哀求能關撲幾把,三文不直兩文的打發完擔子裡面的東西,下午還好回到城外,溫點酒弄點菜餚果子,歇歇走了一上午的腿腳。
戴著小帽的採買們間或被說動,摸出銅錢就朝地上撲。贏了得意洋洋的拿走,輸了也不過笑罵兩句。從腰裡扯住或多或少的交鈔,雙方又為這交鈔的時價開始爭多論少起來。
滿街巷的人,不論男女都顯得乾淨整潔,販夫走卒穿著絲履的也不在少數。人人都顯得營養良好,舉止彬彬有禮。穿著短衣的樵夫腰裡彆著斧頭就在書坊裡面蘸著口水翻書的也很有幾個。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座文明富足到了極點的城市。放眼整個大宋,這樣的城市還有幾座,雖然沒有汴梁這般彙集天下財貨,但是大致情形是差不多的。
這就是汴梁,這就是大宋。哪怕這些年大宋的景況已經漸漸不如以前,手裡的交鈔也越來越毛。可是這個大宋,還供養著至少四座百萬人口以上的城市。供養著將近二十萬享受絕對是這個世界第一的公務員隊伍,供養著紙面上的八十六萬禁軍,二十七萬廂軍。這一百多萬紙面上的軍隊,不是自備盔甲糧草的唐朝府兵,不是幾百年後過得比乞丐還要不如,平時種地準備糧草,自家裝備起鎧甲軍械,一旦有所調動征伐得自己帶上錢貼補的明朝衛所軍。更不是西方那種一切都要從自己領地裡面帶出來的騎士扈從們,而是正經拿著國家軍餉的常備軍,開拔有開拔費,打仗有犒賞,甚至臨陣拉弓多少次都有錢財的軍馬!
西方中世紀最為輝煌的羅馬帝國,全職業化的常備軍巔峰不過二三十個軍團而已。
哪怕就是在後世物資已經極大豐富的時代,又有多少國家百餘年如一日的養得起一百多萬全職業化的常備軍?輝煌如新羅馬帝國的美利堅合眾國,養百萬以上全職業化常備軍的歷史都要從越戰以後算起了,不知道有沒有五十年呢。
這個時候在整個地球上,羅馬帝國已然崩塌,西羅馬已經完全的蠻族化。貴族都不識字,窩在潮溼髒臭的石頭城堡裡面啃鹹肉吃手抓豆子。農民過得不如一條大宋的狗。東羅馬帝國已經是在苟延殘喘,無數次的兵變,無數次的饑荒,帝國破產了又破產。甚至因為賽馬雙方擁躉爭鬥都能導致全城大亂,皇帝下臺。波斯已經成了風中的往事,帝國三大首都成了野獸遊蕩的荒地。北非那些曾經富庶的國度四分五裂,羅馬帝國修建的水利工程全部荒廢,曾經豐饒的土地漸漸變成荒漠。整個世界處在一片矇昧的黑暗當中,只有東亞大地上這片土壤,富足耀眼得讓人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國度曾經真實的存在!
不管是橫向比,還是縱向比。這個大宋,都讓人難以置信。
大宋立國的時候,正站在了這樣一個時間點上。
中國到了唐末,關中地力乃至森林植被漸漸耗盡。在農業社會沒有足夠的農產品已經支撐不起一個帝國。唐末乃至五代十國,關中和河北之地紛亂,人口是由北向南流動的。南方比起北方而言戰亂偏少。淮河以南到珠江以北得到了大力開發。唐中期以後江南就是財賦之地,五代十國亂後就更上一層樓。南方得到了更進一步的開發,更兼引進了占城稻等新鮮物種,農產品在大宋立國,天下太平之後,出現了極大豐富的態勢。已經足以支撐一個農業帝國的興起繁盛。
中國其實是一個貴金屬缺乏的國度,在大宋這種流通貨幣缺乏得到了相當緩解(當然還是覺得窘迫)。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日本也已經開發了,中世紀的日本是他媽的一個貴金屬多得讓人覺得眼紅的地方,不象現在就是四個滿是火山的破島子。一船又一船的朝著大宋運過來。
另外一個就是西方衰落,隔絕在東西方之間的阿拉伯人又掌握了信風技術,海上絲綢之路終成氣候。整個羅馬帝國千年來積攢的貴金屬透過阿拉伯人源源不斷的流向東方。
農產品極大豐富,通貨也相對充足。中國又從來不缺乏人口基數,更不用說這些人口的勤勞聰慧了。只要政治清明,一個經濟遠邁前代的帝國已經出現在東亞的地平線上。
趙姓官家,崛起於五代十國亂世。在立國之後,一懲藩鎮之蔽。前所未有的重視與文臣士大夫共治天下。更未曾受到多少野蠻胡風浸染,對文化思想科技商業更談不上鉗制。立國以來,從五代十國的廢墟上建立起一個穩定傳承了百餘年的文官公務員隊伍。
對比現下天朝崛起之路就可以明白,改開以來,先是農村改革,短短几年當中同樣農產品極大豐富,開放是大量資金通貨湧入,公務員隊伍也逐漸穩定。以國人的能幹,短短几十年GDP從千把億美元做到了接近六萬億,大半還都是第一第二產業的。雖然兩者不同,但多少差相彷彿。正因為這些原因,大宋才成為了歷史上夢幻般的一個王朝,比起我大清號稱鴉片戰爭前佔全球多少GDP百分比的牛皮,大宋才是真正冠絕全球的富庶文明,而且是遙遙領先!
當然,一個帝國如人一樣,同樣也會變老。大宋也是如此,神宗變法以來。新法對錯先不論,原來士風就被摧折殆盡。朝中已經黨爭疊起,凡事不論對錯,先把對方鬥下去再說。持續幾十年的對西夏戰事,每年都是幾千萬貫的投入,饒是大宋富庶,底子也漸漸耗乾淨了。各種開國時候運轉正常的制度,現在已經崩頹得差不多。正是應該休養生息的時候,偏偏卻攤著了一個好大喜功花錢沒數的官家聖人。上位之人,更是一片末世奢靡到了極處的景象。為了籌措軍費,官家花用,紙面上上百萬常備軍的花費,龐大的文臣士大夫團體供養。鈔法不斷在變,民間漸漸貧困下去,方臘大亂不說,其他小的變亂也此起彼伏。偏偏這個時候大宋還在西面北面同時打了兩場大仗,西面深入青唐,北面直抵燕雲。
外表也許還看不出什麼,內囊已經盡上來了。而朝中爭鬥,仍然沒有止歇的時候。在歷史上,這所有的一切在快四年之後戛然而止。這個民族曾經的頂峰,從此煙消雲散。
這所有一切,除了穿越而來的蕭言之外,此時此刻,在大相國寺前一個不知名的吃食店坐定的岳飛韓世忠幾人,卻並不明白。他們只是看著眼前汴梁一切,哪怕已經在這個城市十幾二十天了,仍然目迷五彩,不住感嘆。
~~~~~~~~~~~~~~~~~~~~~~~~~~~~~~~~~~~~~~~~~~~~~~~~~~~~~~~~~~~“直恁般熱鬧!俺老韓也算是喜歡熱鬧的人物了,這些日子下來,也被晃得眼睛花,吵得腦袋痛!晚上入夜已深了,還沒有消歇的時候,穿城而過的汴河,兩邊滿滿的都是燈火!汴梁百姓似乎就不知道早睡是怎麼回事,三街六巷的遊宴玩耍。俺們神武常勝軍駐在金水橋,一個個也鬥被勾得心慌慌的…………直娘賊,再這麼駐在城中,要不了多久,俺們神武常勝軍也成了一灘爛泥!”
說話的正是韓世忠,他一身便衫。頭戴璞頭,天氣有些熱了,前襟敞著。手裡忽扇忽扇的搖著一柄倭扇。他是陝西邊地長大的,分外耐不得熱。臉上已經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盯著端坐在眼前的岳飛,低聲在那裡抱怨。
一行人佔了這吃食店二樓臨街的一處雅間。圍坐的多是蕭言帶出來的心腹,韓世忠和岳飛兩個神武常勝軍的頂尖高層武官都在。湯懷張顯王貴都為蕭言作為家將留在身邊了,軍中效力的就牛皋一人,其他幾個都是當日西軍出身的將領。這個時候大家都是一身便衫,在雅間內或坐或站,聽到韓世忠抱怨,大家都是對視一眼。
岳飛本來性子就偏向於沉穩,到了汴梁,話語更少一些了。一半是覺得肩頭責任重大,一半卻是有些相州泥腿子進汴梁這種大城市的沒底氣。聽韓世忠說完,他微微一笑,笑意當中也有三分無可奈何:“不比在燕雲之地了,入駐軍營半月,勾當軍法,計點營伍存營的司馬每日回報,在營軍將士卒,每日不過四五成數。前幾日還說是久戰辛苦,當得大家消散一下。這些日子卻是拿出各種理由搪塞敷衍,或者訪親,或者訪友,甚而有三衙同僚遊宴,重重責罰了幾人,卻扔擋不住,還有各種怨言生髮…………良臣兄,大人將神武常勝軍暫時託付給俺們,俺們要是照應不住,卻該如何是好!”
岳飛不是一個愛抱怨的人,燕雲轉戰,什麼事情都默默領命罷了,從不訴苦。今日卻罕見破例。歸根到底,岳飛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戰時軍中事物簡單,立身正,體恤士卒,敢於親臨前敵廝殺就帶得了軍馬。到了汴梁這種花花地方,各種各樣岳飛從未聽過見過的事物撲面而來,這個一向沉穩的年輕軍將也有些慌了手腳。他不是不夠聰明,而是從來未曾面對過這等事物,一時間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韓世忠嗤的一聲冷笑,卻不說話。
神武常勝軍馬軍步軍分成兩處駐紮,岳飛馬軍遇到的事情。他所直領的步軍各營又如何未曾遇到?神武常勝軍入駐汴梁以來,這些日子很有些詭異。朝中許是還在角力,對於到底如何以神武常勝軍為基幹編練禁軍事還沒有一個說法。可底下的手段,卻是層出不窮。最簡單的就是透過三衙同僚來拉攏神武常勝軍軍中各級軍將。三衙當中同僚有面子,有門路,腰裡有銅,每日引著神武常勝軍那些軍將們四下游宴不休。
一支軍馬當中,但凡是將各級軍將拉攏過去了。就得手了一大半。到時候就算是蕭言得樞密差遣,有了名義。這神武常勝軍到底還聽不聽他的,還得兩說。汴梁獻捷,讓朝中人看清楚了這支軍馬的威武強悍之處,就加倍的更想將這支精銳掌握在手中。蕭言何等人,一邊涼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