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劉翔的那幾天裡,劉川夜裡睡覺都牽掛萬分。他看不出劉翔是男是女,如果它是男的,那它就是自己的化身,如果它是女的,那它就是季文竹的化身。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劉川都把滿心的愛意,投注到這個孤獨地藏身在車間角落的小生命上,那幾天連法律函授的輔導資料也都看得心不在焉。他甚至有一刻突然懷疑自己是否“玩物喪志”,但更多的時間他相信自己——那個小生命依附於他,因他的照顧和愛憐而活在人世,對他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它能養好翅膀,抖擻精神重返藍天,帶著他的嚮往,他的寄託,他的問候,去看望他的奶奶,然後,直衝高天,向季文竹所在的地方,振翅飛去。
可惜事與願違,雖然劉川悉心盡力,水飯均衡,但劉翔的傷勢不但未見好轉,而且精神也日漸委靡。而且,這個秘密終於在收養劉翔的四天之後,東窗事發。
這一天上午,劉川正在幹活,一分監區的一個隊長和劉川的班長樑棟一起走進小屋,進來之後二話沒說,就直奔牆角翻查紙盒。劉川站在一邊,知道事情走了風聲,他的身體有些發抖,但並無半點恐懼,他發抖是因為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疼痛起來,他為劉翔可想而知的命運而痛苦難忍。
劉翔很快被翻出來了,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開啟盒子往裡看了一眼,然後砰的一聲放在工作臺上,嚴肅地盯著劉川孫鵬,劉川和孫鵬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計,垂手站在各自的原位。
隊長問:“這是誰藏的,啊?”
無人應聲。
孫鵬從一開始就告訴劉川,一旦隊長髮現,只要你拒不承認,誰也沒有證據算在你的頭上。但劉川聽到一分監區的隊長緊接著威脅了一句:是不是要把你們三分監區的隊長請來你們才說呀!他不知怎麼一衝動就站出來了。
“報告隊長,是我養的。”
他沒用“藏”字,他用了“養”字。他是為了他的劉翔,這個他在精神上已經認為兄弟的小小生命,而站出來勇敢地自首的,他願意為它承擔一切責任。
隊長不多囉嗦,指指那個盒子,對劉川說了一句:“拿著這個,跟我走。”
劉川兩手端著盒子,走出小屋,穿過整個車間,在眾目睽睽之下,跟在隊長身後,向設在車間門口的辦公室走去。他從盒子半開的縫隙中看到劉翔,看到它半躺在盒內,羽毛偶爾奓起,脖子裡發出咕咕的**。劉川一路上並沒思考自己即將面臨何種處罰,他只是在心裡與劉翔默默告別。
進了車間辦公室,隊長先指指桌子,示意劉川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指指牆根,劉川便走到牆根,雙手抱頭,面壁蹲下,聽著隊長給他所屬的三分監區打電話。十分鐘後,龐建東來了。來了以後,讓劉川轉過身來,問他情況——怎麼養的,養多久了,還有誰知道,等等。劉川一一照實回答,唯一沒有照實的,是沒有供出孫鵬,他把這事一人承當下來。儘管他屈身蹲在地上,但回答審問的神態,並無半點驚慌,平靜中甚至潛伏著一腔悲壯。
正說著,監區長鍾天水走了進來,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隊長都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他彙報了桌上那隻紙盒的由來。鍾天水扒著盒子朝裡看了看,出乎劉川意料地,竟然伸手進去,把劉翔從盒裡拿出,託至眼前細看。看罷,他問劉川:“好養嗎?”劉川發怔:“啊?”又說:“好養。”其實並不好養,但劉川毫不猶豫地說了句:“好養。”
鍾天水又把劉翔放進盒子,又問劉川:“你怎麼想的,怎麼想起養這玩意兒來了?”
劉川還蹲在牆邊,但雙手已經不抱頭了,而是扶著自己的腳面,他仰臉面向鍾大,說:“它受傷了,飛到車間裡,飛不動了,挺可憐的,所以我就養了。白天給它點水,給它點吃的,就是想讓它活著。”
鍾天水點點頭,再次看看盒子裡的劉翔,自己叨咕了一句:“這還活得了嗎?”又看看牆邊的劉川,想了想,說:“這事,你怎麼不跟隊長請示一下呀,這兒畢竟是監獄,你畢竟是服刑人員,什麼事不能那麼隨便。雖然罪犯改造行為規範裡沒有明文禁止養鳥,但也不能張三今天養鳥李四明天養蛐蛐,那不全亂套了嗎,啊?”
劉川低了頭,說:“是。”
鍾天水又想了一下,轉臉對兩位隊長說:“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個活物,既然已經養上了,就讓他養吧。懂得愛護生命珍惜生命,這是好事,但也要有規有矩才行。我看先讓他養吧,不要養在車間裡,可以帶到監號去,先養在監號吧。下不為例。”轉臉又對劉川說:“不過這事你沒向隊長彙報,不符合規定,該扣分還是得扣分。”
對鍾天水的意見,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顯然都有幾分意外,劉川能看出來的。但他們這種年輕幹警,在鍾天水面前只有服從的資格。龐建東說了句:“行。”轉臉對劉川說:“你先幹活去吧,這盒子先放這兒,收工的時候想著到這兒來拿。”
劉川沒想到鍾大居然如此寬宏大量,不僅饒了他,也饒了劉翔一命。他臉上綻放出感激的笑容,那笑容是從他的心底裡發出來的。他蹲在地上,但揚起面龐,衝鍾大,也衝龐建東和一分監區的那位隊長,滿心歡喜地大聲答應:
“是!”
也許劉川高興得有點忘乎所以了,以致這一個月有點禍不單行。劉翔的命運剛剛化險為夷,劉川又招上了另一樁是非。
因為鳥飛到車間裡來這件事情,一分監區的隊長們後來專門過來檢查了劉川他們幹活的那間小屋,發現窗子果然壞了,已經關不嚴了,於是,就指示劉川他們自己修好。劉川和孫鵬他們花了好幾天時間,在不耽誤生產任務的前提下,修好了小窗。其實窗扇本身並不難修,之所以花了好幾天時間,主要是因為他們用做鐵藝欄杆的廢料,做了一扇枝葉連藤的鐵藝窗欄,還塗了白漆,替換了原來小窗上黑色的鐵條。
他們也許都忽略了,窗上的鐵條,與高牆電網一樣,是監獄的象徵,是服刑人員活動區域的界限,服刑人員自己,絕對不可擅動。所以,當管教幹部再來檢查驗收的時候,看到窗上鐵條被拆,換上了花裡胡哨的鐵藝窗欞,原來威嚴莊重的黑色豎框,變成了輕鬆淡雅的白色小花……從管教幹部當時的臉色上,已經不難看出這件事的嚴重程度。
這件事後來確實被當成了一樁破壞監管設施的重大案件進行調查。一分監區的分監區長和好幾個隊長聞訊後都迅速趕到現場,將參與拆毀鐵條的劉川、孫鵬、李京和陳佑成等四名罪犯銬了起來,分別押在幾個房間突擊審訊。李京和陳佑成當然齊聲鳴冤,將責任推得乾乾淨淨,說自己只是幫忙安裝,具體拆毀鐵條和製作鐵藝窗欞的行為都是孫鵬劉川乾的,他們還以為是管教幹部佈置的呢,沒想到是孫劉二犯蓄意破壞。這說法倒也符合事實,李京和陳佑成的確只是幫忙搭了把手,於此事的確無辜。
在審問中孫鵬交待,製作鐵藝小窗是他和劉川一起幹的,當時只是覺得比鐵條顯得漂亮,也能起到鐵欄的作用,所以就把鐵條拆了。劉川關於拆換鐵條的過程與初衷的供述,和孫鵬的交待差不太多,但他另外交待這次破壞行為,自己為主謀,孫鵬為脅從。
審訊之後,事實大體清楚,雖然沒有證據表明劉川孫鵬拆毀鐵條有脫逃和故意破壞的動機,但這個行為本身在天監的歷史上,應屬絕無僅有。犯人拆毀禁錮設定,這種事無論如何不可簡單地就事論事,更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劉川和孫鵬這一天沒被允許回到自己的分監區,而是被押到獄政科的獄內偵察隊的監號分別關押。當天晚上由獄政科負責獄內案件偵查的民警又再審了一遍。第二天早上,關於此案的審理報告就擺在了副監獄長強炳林的辦公桌上。
中午,這事好像有點鬧大了,強炳林和監獄長鄧鐵山一道,突然親臨鐵藝車間,來到位於鐵藝車間東南角的那間小屋,實地檢視了鐵條被破壞的現場。在外面幹活的犯人透過敞開的房門,看到兩位監獄長和一監區的監區長鍾天水,一分監區的分監區長馬得彥、三分監區的分監區長馮瑞龍,還有最先發現鐵條被毀的那位民警,一起指指劃劃地說著什麼。顯然,他們並非在簡單地聽取民警的彙報,而是在進行一場討論,討論什麼呢,無人聽清。
下午,劉川和孫鵬被一起押出了禁閉監號,押到獄政科裡,此後的一切情形都變得不可思議。劉川和孫鵬不僅異乎尋常地被同堂審問,審問他們的不再是獄政科的民警,而是監獄長鄧鐵山和副監獄長強炳林兩位天監的最高當局。
傍晚,劉川和孫鵬被責任民警龐建東接回了三分監區,回到自己的監號後和大家一樣吃了晚飯,晚上也正常參加了點名。看了新聞聯播後,還看了中國隊與阿曼隊的足球比賽,然後回號,並且像往常一樣進行了睡前的自由活動,洗臉洗腳,像往常一樣,按點睡覺。沒人再提起這件事情,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明天清晨,太陽想必照舊升起,和往常一樣,把東方照亮。
但在那天晚上,劉翔死了。
三個月後,天河監獄的監舍、車間、食堂,一切服刑人員活動的地方,這些地方的每一扇窗子,全部拆下了黑色刻板的鐵條,換上了白色的鐵藝窗欄。在這些白色的鐵藝窗欄上,“枝葉”蜿蜒茂盛,一朵朵綻放的“小花”,生機勃勃,攀援向上,尋找著窗外的微風和陽光。枯燥森嚴的監牢,因此而顯得活潑起來、親切起來,顯得更像一所學生的宿舍,一座士兵的營房,一處安詳的社群……在大牆內被拘禁的每一個人,內心的版圖上已經深深印下的那一道道黑冷的鐵條,從此被這些自由伸展的“花草”代替,內心的麻木被喚起了一些知覺,內心的陰冷被盎然的春意熨帖,自由彷彿不再遙遠,每雙眼睛都得到了暗示和誘導,美好的生活距離自己,竟是如此可觸可感,如此近切現實。
從此以後,犯人們每天清晨醒來,第一個映入他們眼簾的,不再是漆黑森嚴的鐵條,而是鍍著金色朝陽的“花草”,每個人的每一天,都因此而擁有了一個心情愉快的開始,對於一個身陷囹圄的囚犯來說,給他們一個明朗的心情,無疑是一項善舉。
劉川在後來對這個事件的總結中全面翻供,一口咬定孫鵬才是此事的真正主謀,根據劉川的“交待”,孫鵬成為後來推廣到全監獄局所屬監獄的這項人性化監管措施的最初建議者,得到了監獄局的通報嘉獎。
劉川的讓功,其實別有用心,我們後來都看到了他的陰謀最終得逞。孫鵬因功獲獎,因獎而獲准參加了天河監獄的籃球隊,在第一陣容中司職大前鋒,與全隊一起為即將到來的春天而加緊備戰,為即將到來的勝利而歡欣鼓舞。
孫鵬的加盟確實令天監籃球隊的攻防實力和籃板高度都得到加強,全隊上下,士氣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