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吹了?”
面對這個問題,季文竹又想了一下,思索應該怎樣回答,“反正……已經斷了吧,我們。”
季文竹用“斷了”這樣一個相對被動的詞語,來替換“吹了”這樣一個動感的概念。小珂不知為什麼,有點替劉川心酸,她知道“斷了”這兩個字,對劉川將是一場多大的打擊。
“他,他知道嗎?”小珂問,“你跟他斷,跟他說過嗎?”
季文竹眼圈紅了,她不想讓小珂看見她眼裡的淚水,她把目光移向別處。她說:“我們在一塊兒……老是吵架,老有矛盾。前一陣他和那個叫單鵑的女孩老是扯不清楚,連我都攪進去跟著倒黴,我讓那個女的打得……到現在頭還總疼。不過我也不想怪劉川了,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都沒說什麼。他沒進去以前我們就已經快分手了,他那麼衝動的個性我跟他在一起也挺害怕的。”
小珂想替劉川解釋:“沒有,其實劉川這人挺膽小的,挺溫和的……”
“他表面是這樣。”季文竹打斷小珂,“可他的脾氣其實大著呢,他跟我吵架,沒說兩句就急,一急就嚷嚷,一急摔門就走。他跟他奶奶都吵架,都摔門,就別說跟我了。你們其實並不瞭解他。他是射手座,射手座的人,溫和都是假的。他現在在監獄裡脾氣好嗎,是不是在裡邊就不能這樣了?”
小珂含混地說:“啊,他,他不這樣了。”
季文竹頓了一下,又問:“他,他在裡邊好嗎,身體沒病吧?”
小珂沒答,她反問:“你還想他嗎,你對他,還有感情嗎,你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了嗎?”
季文竹低頭,說了句:“其實挺想的……”只一句,她的眼淚終於垂落下來,停住話頭忍了半天,強迫忍住了那聲哽咽:“他,他這人,挺倒黴的……”
小珂說:“我知道,劉川有很多毛病,可我也知道他非常愛你,他想讓你去看看他,你能抽時間去一次嗎?”
季文竹用手絹擦著眼淚,擦完了又去衛生間洗了洗臉——眼淚把她臉上的妝都弄髒了——少頃她走出衛生間,鼻子還是噥噥的,眼睛還是紅紅的,臉上的表情亦醉亦悲,大概從未有過這樣憔悴。但當她在小珂面前重新坐下,重新開口的時候,能聽出她的語調已恢復了鎮定。她用哀傷的,但也是明確的聲音,婉言拒絕了小珂。
“我不能去,我想我見到他會很難過的,他畢竟對我不錯,他的影子總在我腦子裡,可我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了,所以我必須忘了他。見了他我會控制不住自己,這樣對我對他都不好,所以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去。”
一連三週小珂去找季文竹,龐建東都知道。但他什麼都沒問,什麼都沒說。
小珂來一監區向老鍾彙報的時候,他在外屋聽得十分清楚。當天晚上他私下裡對小珂說道:“季文竹那兒,要不要我再去試試。”
龐建東主動請纓,本來是件好事,但小珂半天都沒吭聲,沒說那可太好了也沒明確拒絕。龐建東猜到她的疑慮,主動挑明:“季文竹說的沒錯,她跟劉川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那她跟我,就更是過去的事了。我早就明白了,對她們這些當演員的女孩來說,最重要的是能不能紅。在他們那個圈子裡,不紅你什麼都不是,可一旦紅了,就能萬人之上,稱帝稱後。他們那種職業和咱們不一樣。既然他們紅與不紅有天壤之別,那其他肯定都是次要的了,包括愛情。愛情如果和紅不紅無關的話,那是刺激不了她的。”
儘管龐建東如此說,但小珂依然有疑惑:“既然愛情已經刺激不了她了,你還去幹嗎,你去告訴她劉川愛她,還有什麼用嗎?”
看來,龐建東也不知道他去了還有什麼用,但他說:“劉川是我們分監區的犯人,我只想為分監區做點工作。如此而已。”
少頃,他又說:“我和季文竹,畢竟交過朋友,她也許會看在朋友一場的分上,給我一個面子吧。”
這件事後來的進展,果真出現了龐建東一廂情願的那個結果,季文竹居然來了。也許演員都是場面上的人物,彼此照顧面子,是場面上的規則。但無論如何,當龐建東把季文竹大變活人地帶到鍾天水面前的時候,老鍾和小珂還是感到了極大的驚奇。
在會見劉川之前,老鍾先和季文竹談好,對她見了劉川之後該說些什麼,做了必要的交待。交待的核心就是:無論如何不能說那種“過去的事”之類的話,你是來跟他敘舊的,不是來跟他分手的。老鍾懇求季文竹:他現在急需對未來的生活建立信心,建立幻想,你要給他這個幻想。
季文竹聽老鍾介紹了劉川的情況,介紹了劉川這一年多來的心情,儘管她對和劉川真的繼續保持關係,未做任何承諾,但還是通情達理地同意配合,同意按照監獄方面的要求,做好劉川的思想工作。小珂後來私下裡向龐建東打聽他是怎麼說服季文竹到監獄來的,龐建東一臉嚴肅地想了一下,告訴小珂:我對她說,你當初跟我分手我可以承受,可你現在和劉川分手,他無法承受!因為我和劉川過去的個性完全不同,因為我和劉川現在的處境,也完全不同。
季文竹來到天河監獄的當天,就被安排和劉川見面。見面沒有放在探視室隔著大玻璃進行,也沒有安排在劉川第一次見他奶奶的那個房間,而是安排在了團聚樓的一張餐桌上。劉川從嚴管隊結束集訓回到三分監區之後,雖然處遇等級升到了“普管”,但由於劉川至今沒有恢復考核計分資格,按規定是不能進團聚樓與親屬團聚的。團聚和會見有很大區別,不但不用隔著玻璃用對講電話交談,而且可以在一起聚餐,一級處遇的犯人,每月還可以在團聚樓裡與自己的配偶同居幾天。由於季文竹這次來對改變劉川的改造情緒可能會發生較大作用,所以鍾天水特別找分管的副監獄長強炳林批了一下,破例把會見安排到了團聚樓裡,而且還由一監區出錢,安排了兩葷一素,三菜一湯的一頓午飯。
根據後來的評估,這次會見的正面效果非常顯著。劉川與季文竹共進的這頓午餐,前後大約用了兩個小時,兩人的交談沒有安排監聽。但據後來往屋裡送菜的人出來說,兩個人都沒怎麼吃,一直在說話,先是劉川哭了,後來季文竹也哭了。但兩人之間的氣氛始終平和,沒有任何爭吵,也沒有其他意外。
兩個小時之後,鍾天水走進房間,意味著會見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劉川和季文竹都站起來了,劉川拘謹無話,季文竹則大方得體地對鍾天水和監獄領導表示了感謝,把場面上的客套表達得恰如其分。
這是季文竹第一次來到監獄這種地方,也許這地方給了她許多新奇的感想,特別是看到了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劉川。劉川的樣子,劉川的穿著,劉川說話的語氣腔調,全都意想不到,像換了個人似的。鍾隊長叫他:劉川。他答:到。問他:吃好了嗎?他答:是。鍾隊長說:那今天就到這兒吧。他又答:是。站姿和口氣,都規矩極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季文竹無論怎樣都想象不到。
劉川回到監區後,鍾天水趁熱打鐵,找劉川談話,問他:談得怎麼樣啊你們?問得劉川臉上居然現出幾分羞澀。鍾天水心中暗喜,這種羞澀是劉川入監之後從未有的,羞澀說明他有了一個正常人的喜怒哀樂,有了正常人的榮辱與遐想。
“挺好的。”劉川說。
“別挺好不挺好的。”老鍾笑笑,“到底談些什麼,把你們的隱私跟我說說。”
劉川說:“她讓我好好服從領導,好好改造,爭取減刑早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