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病房的先後有三人:穿白大褂的男醫師、戴白色帽子的女護士、一身藍色連衣裙的飛霞。男醫師左胸彆著一個寫著“宮璽”的牌子,他帶著讓人沉靜的職業笑容問我:“你好嗎?感覺如何?”
我把剎那間見到妻子飛霞而迅速膨脹的厭惡與不滿趕到最隱蔽的角落,禮貌性地仰起頭,讓臉上的笑容鋪展得更自然更燦爛:“宮醫師,謝謝你,很好。對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重新站在講臺上一展風采啊?”
宮醫師沒有正面答覆我,慢條斯理地淡淡說了一句:“好好休息,身體復員後再說吧。”
護士小姐一邊把體溫計放進我嘴裡,一邊從托盤裡拿出幾種藥片吩咐我:“每種藥片各一片,每頓三片,一天三次。”
查房醫生出去了,我儘量用平靜又柔和的語調與站在我床前的飛霞對話:“你來了?這幾天辛苦了!”
“辛什麼苦,做老媽子的命罷了。”看了一眼她漂亮的瓜子臉上似乎擠出的笑容,聽著她毫無遮攔的聲音,腦袋好像有些暈眩,心中驀然升起絲絲縷縷的酸苦,我即刻拉回目光投向刺眼的窗外。
儘管臉上依舊掛著笑意,可是我知道那是我胡亂塗抹在畫布上的顏料。
大概十點左右吧,父親來了。父親還有三年就八十歲了,頭上沒有多少黑頭髮,精神似乎一天不比一天。一見到他,我就說:“爸爸,你怎麼來了?就在家息著唄,我沒什麼啊。”
紅旗鄉距離濱江市二十多里,而且要走六七里的石子路,我是真為老父親擔心啊。
從小到大,我總是讓父親擔心,學習、工作、結婚、家庭,就像現在躺在病床讓父親牽掛。唉,什麼時候我來牽掛老父親呢!
“沒什麼?沒什麼你怎麼倒在課堂?沒什麼你怎麼七天昏睡病床?沒什麼你怎麼面黃肌瘦?”父親瞪大眼睛望著我,長長的眉毛彷彿豎立起來了,聲音明顯地顫動著。
父親吸了一口氣,把臉調向坐在我旁邊椅子上的飛霞:“飛霞啊,你知道他為什麼跌下來嗎?是因為營養失調啊。”
我知道老實父親的個性,他說話做事都是巷子裡抬木頭——直來直去,從來不會講什麼方法更不懂什麼藝術,他在直接批評媳婦沒有照料好他寶貝兒子呢。
我害怕引起妻子的反感,給陌生人好戲看,半開玩笑半埋怨地搶過話頭:“爸爸,你省省吧,你知道我身體一直弱,小時候,你幹嗎不多補補我呢。再說,我現在不是蠻好嗎?”
可是我的一切努力都在瞬間化成了李煜的一江春水,向東奔流而去。
我看到了飛霞秀美臉蛋拉長得沒有了一絲笑意,冷若秋霜寒氣逼人。
她迅速站起身,跑向南邊,緊靠著窗子,嘴裡大聲嚷著“熱死了,熱死了,熱死了”。其實我知道,儘管今天已經是七月二日,昨天剛剛下過暴雨,天氣涼爽一點也不熱,更何況病房有空調呢。
我只感覺到掌心發熱,飛霞的話宛若一枚呼嘯而來的石子,將我五臟六腑擊打得又疼又痛。
我臉上依然掛著笑容,我可以說什麼,我又能夠說什麼!
父親還說了一些什麼我沒有記住,當意識到他早已離開的時候,我只看到飛霞仍舊站在窗前,側面露出的半邊臉肌肉僵硬,很顯然還沉浸在煩躁與怒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