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丁亥,未初。
長安,萬年縣,昌樂坊。
細雪漸消。當張翊均和李商隱從穆府後門逃出時,發現他們如穆慶臣所言,進入了昌樂坊的坊牆夾道。此間逼仄,只勉強能容一人牽馬透過。
李商隱的聲音忽而從張翊均身後輕聲響起:“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張翊均動作稍頓:“這是你寫的?”
“還不成句……”李商隱黯然地點點頭,不再言語……
張翊均小心地將後園門扉扣緊,牽馬在前,李商隱緊隨其後。兩人之間有著長久的沉寂,李商隱低垂著頭。張翊均很想安慰幾句,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作罷。
自昨夜得知供狀伊始,他們想盡辦法,甚至勸動了宰相,以求保住穆慶臣。甚至冒著死罪的風險親往穆相府,以求將穆慶臣秘密送出城去。他們嘗試了所能動用的一切手段,但最後竟是這樣的結果,彷彿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張翊均輕嘆一聲,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他們走出夾道後,便進入了豁然開朗的寬街。兩人翻身上馬,張翊均稍有在意地望向通往穆府的街口,那邊仍有著金甲禁軍的身影,顯然中使“宣諭”,為了屏去閒雜人等,乾脆把那道街口都做了封鎖。好在來往的行人和肩輿為他們形成了完美的遮掩,兩人行至街上,已與過往百姓無異。
張翊均放慢了些速度,以此令李商隱與自己並肩,方順著人流往西側坊門而去。
“走吧,我們去長安縣……”
張翊均目視前方,聲音很輕,但剛好能讓李商隱聽見。
“義山不明白……翊均兄你為何要放任穆相去送死?為何不直接將他扶上馬背?為何……”
李商隱明顯還想再問,但哽咽的喉嚨不讓他幾許說下去,他同樣遙望著長安西側的陰沉天空,那邊有幾縷陽光從層層疊疊的雪雲縫隙中透過來,不過須臾便又被雪雲遮住。
“十六郎你勇於任事,但很多事情不是一腔熱血就能辦成的……”
“可是穆相不也沒有救下嗎……或許咱們講話的空當,他就已經懸樑了!”李商隱紅著眼睛,嗓音幾度顫抖。
“穆慶臣的命運,自中使發出時,就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的了……”張翊均說到這裡頓了頓,“中使無天子號令不得發出,縱然我們將穆相送出昌樂坊,一直送出長安,又能如何?這無非坐實穆相謀反的罪名,屆時聖人會作何想?北司會就此罷兵嗎?到那時,為穆慶臣求情的牛相,滿朝官員,甚至與牛相關係甚佳之人——包括你的恩師,又將如何?你可曾想過?”
張翊均一口氣說了很多,他已很久沒有這樣推心置腹過。李商隱沉默不語,但他已然明白張翊均的意思。
“可是……”良久,李商隱不解道:“可是既然翊均兄你知道穆相公救不得,為何還要特地來此?”
“為了確認一件事,我已找到答案了……”
“什麼?”李商隱皺眉道。
“時間緊迫,先去長安縣,再告訴你!”張翊均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忽而變得低沉,爾後看了眼李商隱,腳下一夾,“颯玉騅”便快速跑了起來,翻起身後陣陣細雪。
出得昌樂坊,便是東西十四街之一的安上門大街,他們調轉馬頭,馬不停蹄,往北一直騎到蘭陵坊,才放慢了些速度,也讓馬兒喘口氣。
張家在此坊中有幾間賃居,張翊均入坊後,徑直找其中帶有馬廄的一間要了桶幹豆子,一手從中抓了一大把,放到兩匹馬的嘴邊,讓餓了一上午的“颯玉騅”和“紫雲驄”大嚼特嚼。
李商隱扶著青磚牆,他下馬後總覺得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他人生當中還從未像今天這般縱馬狂奔過,而且由於城裡人來人往,無數次得扯動韁繩配上兩股用力控制方向。更令他感到雙腿發抖的是,這一天看上去還遠未結束……
雖然蘭陵坊仍在萬年縣轄境內,但距離長安縣也不過只隔了一條朱雀大街罷了。趁著休息的空當,李商隱終於忍不住問道:“翊均兄,你提前給我透透底,你到底發現什麼了?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張翊均拍了拍“颯玉騅”的脖頸,又輕撫著馬背,問道:“你可還記得亂黨供狀說得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