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把山匪當親人。”荊風不服道,“島民如何會跟海盜山匪一樣?他們都不怎麼到陸地上的村子裡來。”
“前因後果,恐怕只有火長知道。”程若玄話裡指向火長,目光卻遙遙對上船尾的陳拙,“水軍左衛重責在身,辦事更要講究真憑實據。今日倘若不與大家說清緣由,怕是難以服眾。”
陳拙仍是一言不發。倒是火長猶猶豫豫,朝他望了半天,終於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島民不到陸地上去,是不敢。”
此言一出,一眾水手都有些錯愕。程若玄與荊風對望一眼,又匆匆挪開目光。兩人方才算是吵過一架,彼此都有點尷尬。
火長繼續道:“離島縱然有些土地,總比不過陸地上富饒方便。我曉得這些人是難民,得了個地方勉強修整一段時日,也說得過去;可是幾次有路過的船隻願意送他們回陸地上,島民卻不肯接受,堅持要把根紮在島上。我知道了這些事,總疑心島民從前的遷徙別有內情,或許犯了事情,要麼是招惹了什麼人,否則做什麼要呆在這沒著沒落的一個小島上不肯出來?但島民從未與我們起過沖突,遇上船難還肯出手相助,我也就當他們是自己人,沒再追究過往的事了。”
有幾個年紀長些的水手悄悄跟著點頭,看來他們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程若玄一面留意眾人反應,一面細細咀嚼火長所說。離島雖然偏遠,畢竟是大梁的疆土,總該有掌管戶籍的官員查清島民來路,才能准許他們落戶。連火長都能留意到不對,為什麼本地的官員竟毫無動作,非得水軍左衛千里迢迢地從帝都趕來緝拿?
她慣常只在心中揣測,荊風卻是直截了當出聲問詢,“既然相安無事,怎麼又把那個僉事引來了?”
火長嘆了口氣,就道,“說來也怪我。三年前老呂頭摔斷了腿,替他掌舵的小子手藝欠練,沒遭住風浪,翻了一回船。原以為我們那一船人必死無疑,幸好得島民相救,傷亡不算慘重。”
荊風點頭道:“這事你跟我們說過。”
火長接道:“那時候可是深冬。我們在水裡泡了一遭,衣衫浸溼,凍都要凍死了。島民那時與我們尚未相熟,沒有放我們進屋,但也借了我們衣服,生了火堆,總算幫著我們熬過了那一晚。”
程若玄靜靜聽著,不由想起阿惠來。為陌生人做到這種地步,是盡了力了。可火長引了大梁軍士殺他們,又算是恩將仇報麼?她原先勸解荊風時那般堅定,這會兒自己卻有些迷茫了。
火長繼續道:“我念著他們的恩,臨走的時候,特意跟救我的人交換了一件外衣,是藉此結交的意思。”他憶起從前的事,溝壑縱橫的老臉上也顯出幾分悵然來。
荊風接道:“今天這些事,難不成就是由這件外衣惹起來的?”
“正是如此。”火長言語之間喟嘆更多,隱隱有傷懷之意,“年景一年不如一年,今秋交過稅,餘錢其實已不夠支撐船隊了。但行船這麼些年,又怎麼好輕易放棄呢!我那渾家沒有法子,只得把從前闊氣時候的舊衣拿去賣了。她不明就裡,竟把那件外衣也混了進去。那之後沒過多久,州牧便派了人找上門來問話。我才曉得,那外衣……”
他說到這裡,守在船尾的陳拙忽地抬眼,衝他搖了搖頭。
火長一愣,頓了一頓,才語焉不詳地道:“……那外衣屬於從前一夥罪大滔天的土寇,官府幾番徹查,確認無誤,這才徵用了我們的船隊來清剿。”他看向周遭水手,面上不無歉意,“咱們船上的水手與島民多有交情,曹僉事也有所察覺,因此不准我洩露此事,一直等到抵達離島才袒露身份。”
如此說來,他帶人清剿島民,欺瞞船上水手,都算得上情有可原。荊風先前那般為島民不忿,聽過這些解釋,也說不出話來了。
幾個人相對無語,默默呆立。風燈在眾人頭頂上來回搖晃,照得人影子散亂心神也散亂。不知過了多久,船艙忽地一晃,頭頂上一陣亂響,動靜不小,艙內眾人俱是一驚,齊齊抬起頭來。初時還只是腳步聲,不一會兒,喊殺聲,痛呼聲,刀兵相撞之聲紛亂而至,不絕於耳。這是打到船上來了!程若玄瞪大了眼睛盯著頭頂的樓板,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晚山匪劫道時的慘象。宣氏驚懼的眼神彷彿就在眼前。她心頭生起一股無從抵禦的無助來,肩膀不易察覺地抖了一抖。
“不要怕。”荊風站在她身邊,強自鎮定道:“艙門都封住了,外頭的人打得再兇也進不來。”
話音還未落,一陣巨響傳來,竟是有人在砸甲板與主艙連通處的門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