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風腳步一動,似要跟他們一道去。程若玄急得又要攔他,他卻自個兒止住了身形,並沒有真追上前去。程若玄給他鬧得一驚一乍,忍不住要說點什麼,抬頭看見他臉上藏不住的惱恨,終於還是住了嘴。
她漸漸有點明白荊風為何總與官府過不去了。他年紀太輕,這般驕傲,又這般急公好義,卻總不遵從也不相信官府的權威。這樣一個人,在大梁的官員面前,經歷過了多少次的有心無力?可為何幾番磋磨仍不能令他屈服?
軍士一走,船艙裡空了一半。船工個個驚魂未定,似有許多話想說。然而船尾的舵手一雙銳目掃視一圈,周遭的騷動竟給生生壓下去一層。
荊風冷著臉圍觀許久,這時又開了口:“那姓曹的大人只叫他別讓咱們跑了,別的可什麼都沒吩咐。怎麼著都是呆在原地,大家夥兒累了大半日,放鬆些吧。”
他這話說得冒失,卻也不無道理。程若玄知道這人雖然不拘小節,卻也聰明機警,因此便再管他,原本拽著他袖口的手也收了回去。荊風卻又轉向火長,喊了一聲“連叔”。
火長正忙著封鎖通往甲板的艙門,應了一聲,頭痛道:“又有什麼事啊?”
荊風認真道:“我喊你一聲叔,是因為你平日裡總說,上了船就是一家人。我們為了這句話,性命都肯交到你手上。如今莫名其妙改了航向,好端端地又把大夥兒拘在這裡,你就不打算給一句解釋?”
火長給他問得一愣,訕訕道:“留在船上也是為你們好。沒看見人家刀子都亮出來了?兩邊真要拼起命來,保不準要連累你們受傷送命。”
“我知道,連叔你總肯替我們著想。”荊風神情有些複雜,卻仍不肯鬆口,“可離島上的人呢?從前你親口跟我說的,離島上的人救過你的命。咱們船上出過遠海的水手,多少也受過離島的恩惠。我們費勁劃了一路,怎麼,到頭來是給救命恩人送催命鬼來了?”
他心頭壓著一股火,說到後來,越發無禮了。饒是火長脾氣再好,聽罷也要怒了,“你小子知道什麼?曹僉事是朝廷命官,奉當今天子的命前來清剿土寇,輪得到你插嘴?”
荊風不甘示弱:“朝廷命官便能隨意動刀子取人性命麼?!”
“人命關天,自然不能隨意處置。可對面是土寇。”這回開口的卻是程若玄。軍士的確兇戾了些,但曹曹鐵先前已對火長言明,他們有軍紀約束,此行乃是奉公平亂,絕非濫殺無辜。她念及此事,終於忍不住要站出來鳴一聲不平。
荊風沒料到她也摻和進來,聲調低了些,卻仍是忿然:“你怎麼又幫那當官的說話?”
程若玄對上他的視線,反問道:“我此前並不認得曹僉事,為什麼要幫他說話?”
荊風面上表情一怔,給她問住;程若玄全然不與他客氣,追問道:“我再問你,水軍左衛是帝都屬衛,曹僉事是帝都要員,怎麼也犯不上跟東海的一群島民結仇,又為什麼要對他們下殺手?”
荊風回道:“這話該去問那當官的,你問我做什麼!”話雖如此,他態度已不似先前強硬,顯然是自己也覺出心虛來了。
“不必問曹僉事,我一介女流便能告訴你。”程若玄正色道,“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廣,非貪金玉之略;帝都派兵,為的是存亡繼絕,是平天下之亂、除萬民之害。曹僉事是大梁的屬官,奉命清剿的不是自己的敵人,而是大梁子民的敵人。你平素看不起官員,可維繫大梁長治久安的擔子也全靠這些人在扛!”
她原本只是想勸誡荊風,說到後來,卻是忍不住要為自家人而辯。荊風歷數官府不是的時候,每每把她外祖父一家也罵了進去。她雖然漸漸能夠理解荊風的怨忿,心中終究有些不平。外祖父數十年來宵衣旰食,政績斐然,難道就因為下轄地方屬官執政苛刻,便要將這些鄙薄與指責一併擔了去?
這番話在她胸中壓抑已久,直到說出口,才算暢快淋漓。然而話音一落,她自己便覺出不妙來了——她一時情急,竟把從前家中先生教過的話原樣說了。她心頭一緊,抬眼環顧,就見眾人都是一臉懵懂。
她默默嘆了口氣,有些失落又有些慶幸。這些船伕鄉民,外加一個軍銜不會很高的陳拙,怕是連詩書都無從接觸,這些話能否聽明白都是個問題,更不可能僅憑几句話便猜出她身份來路有異。
荊風看來也是似懂非懂。他呆了一呆,仍倔強道:“可那是離島上的鄉親——”
程若玄耐心與他解釋:“你長居滆鄉,即便沒有被海盜侵擾過,總吃過山匪的苦頭。”她談及此事,言辭越發懇切,“你若把山匪當親人,那也隨你。可你說山匪該不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