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道:“這當然也是為惡的一種,但這種人很難分辯麼?並不很難吧?”
夜洪水道:“蘇姑娘,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師妹也是。我也知道自己享用太過,但就是改不過來。蘇夫人,我往後少花用些,儘量多救濟些,少給自己造點罪孽。”
蘇夫人道:“能肯直認自己不事生產,不該享用,行事有違天道,已是很不容易了。世上不知有多少人,自以為只要能奪能搶,便高人一等,便肆意花用,還看不起窮人,用搶來的銀錢欺辱窮人。”
瞿靈玓起身說道:“蘇夫人,我雖說不至於欺辱窮人,為所欲為,更未有過什麼了不起的惡習,卻也從未真心自省過。”
蘇夫人道:“你自幼生在北地,眼裡見的,耳裡聽的,俱都是劫掠。北地遊牧之人,本就視劫掠為天經地義,以劫掠為能。但劫來劫去,必將禍及自身,北地自古素多各種部落部族,但能夠留存至今、得以不滅不亡的又有幾個?這話說得又遠了。”
“吳莊主去外海殺賊,劫來金銀,創立望海莊,廣置田產山林,收留遠近流亡佃戶耕種,這是大勇大仁之舉,絕不能用黑吃黑三個字就一語抺掉,這都是蘇大俠與我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吳大俠這個人,他吃的是什麼,用的是什麼,平時花用多少,你們都是親眼見過的,不用我再多說。”
蘇夷月道:“我明白了,只要劫來的銀錢不自己花用,那就是好人,自己用了,就是賊盜。”
蘇夫人道:“倘若吳大俠只是自己一人愛惜物力,只是自己不貪圖舒服,也能收留佃戶,但得來的銀錢,卻放任楚少俠亂花亂用,又不去約束莊上那些管事的,這又該怎麼說?那楚少俠算不算賊盜?那些管事的算不算賊盜?”
蘇夷月道:“算,怎麼不算?也該一刀殺了。”
蘇夫人道:“你殺了楚少俠,就不怕吳大俠傷心難過麼?就不怕吳大俠傷心而死麼?那樣一來,誰還去收養佃戶?你這樣做,究竟是做了好事還是做了壞事?”
蘇夷月數次張口欲言,最後道:“那就不殺,留他一條命。”
蘇夫人道:“到底殺還是不殺呢?你怎樣去衡量裁決?楚少俠若是叫你殺死了,可就活不過來了。倘若你事先沒能想到吳大俠會傷心,先殺了楚少俠,這又怎麼辦?你看,世事何等難辦?全都交到一個人手上,他能辦得好麼?他必然辦不好。就算他武功再高明,用在世事上,半點用處也沒有。這又說得遠了,我這就說什麼叫真正的盜賊。”
“月兒,你在衡山,《南華真經》是讀過的。其中《外篇第十胠篋》‘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這句話,祖師婆婆是怎樣解說的?”
蘇夷月道:“祖師婆婆說,這是南華真人感嘆之語。說聖人之道,原本是為了造福人世,不想卻被盜匪之人盜用了去,反而用來作惡。祖師婆婆說,這些話於咱們修行沒有多少用處,知道就行了,不用往深裡去想。”
蘇夫人道:“祖師婆婆說得不能說是不對,卻還遠不夠暢曉透徹,這句話還有好多重推演。”
“比如說:真正的大匪大盜,都知道用所謂的聖人之道來約束下屬,不讓部屬過分享用,只讓部屬裡一小部分人享用。說到底,還都是因為物力維難,世上就只有那麼些好東西,他們自己先就不夠用的,不夠分的,才不得不約束底層的下屬,又藉此來裝點門面。”
“這些惡人,全都知道用聖人之道來裝飾打扮自己,讓外人真假難辨。他們也會做一點點好事來掩蓋自己做的惡事,好讓自己不被識破,以便長久謀利。要想做大匪大盜,先得要精習聖人之道。要學會口裡說的都是聖人之道,心裡想的,手裡做的,都是偷搶拐騙,男盜女娼。你若是去質問他為何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他必有無數話頭來粉飾辯解。你若問得緊了,他若是怒了,還會把你一殺了事。而沒藏颯乙,就是這種大盜。”
蘇夷月道:“我不明白我是真沒明白。”
蘇夫人道:“世上物力有限,而人慾無窮。倘若江湖上的事全都交到沒藏颯乙一個人手上,任他一手收來銀錢,一手發放出去,他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沒人敢說一個不字,誰敢不高興就拉出去砍頭,你說這錢沒藏颯乙會怎麼花?”
“就算他自己不過份享用,但他手底下的人呢,他們也能不過份享用麼?別人先不說,就說眼前這個呼衍除,銀錢到了他手裡,他能不過份享用麼?這個過份享用,可就是偷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