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美麗的、又讓人哀傷的花卉開了又謝,敗了又盛,櫻靜靜地舉著傘站在路明非的身後。
人潮真的完全靜止了,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倒映出漫天的焰火,好像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在盛開陽光下的玫瑰。
人群的中央有男孩在焰火的照耀下開啟了絲絨的首飾盒,鑽石戒指反射著璀璨的光,身邊的女孩似乎早有預料便只是深情款款地看著他,男孩跪在女孩的長裙前向她求婚,他們每一個人都美得像畫。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用世界各地的語言叫喊著讓他們在一起,帶了香檳的法國男人搖晃著酒瓶把香檳噴灑出去,可誰也沒有生氣,因為男孩和女孩已經在漫天的光火中相擁。
“我們走吧。”路明非說,然後向著人潮的深處走,櫻說,“今天是七月的最後一個週六,路君您來得很是時候呢,隅田川花火大會就在今天舉行。”
路明非無聲地笑笑,他走在人流中,滿耳都是男人們的歡呼和女孩們驚喜的尖叫,人們還在興奮地議論那場在漫天花火下浪漫的求婚,但人潮終究會走向屬於自己的方向,這個世界也是如此,人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路明非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他們和人潮移動的方向相反,背後傳來大家齊聲的歡呼。
還有人用奇怪的調子在唱歌,那大概是一首很有些年份的蘇格蘭民謠,歌聲清遠溫婉,又帶著淡淡的哀傷,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相擁時流下的熱淚。
這歌聲與人們的歡呼聲像是海潮,海潮緩緩上漲要淹沒路明非這格格不入的傢伙。
可他忽然站住了。
因為他站住了,所以櫻也站住了,雨水濺在傘面,焰火爆炸時的轟響震耳欲聾,天光照映著從雲中落下細細的水絲,像是下了一場煌煌的火雨。可路明非覺得世界好像在此時變得那麼空遠,沒有歌聲沒有雨聲沒有煙花盛開的爆鳴,海雨天風逐漸沉默,他的耳朵變得一片寂靜。
那些迎著他向前的人流在眼前被分開,人與人都變成朦朧的一團,直到所有的光也散了,路明非的眼睛裡只剩下人潮的盡頭,那抹在淡淡的光暈中的緋紅。
路明非張了張嘴,可什麼都沒說,他只是做出了曾在那家牛郎店裡做出過的奇怪動,作他輕輕地扣自己的胸口,想看看那裡面的東西是否還在跳動,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像過去的幾百個上千個夜晚那樣在做一場冗長的夢。
他扣著扣著,忽然就劇烈地顫抖起來。
這時候大概到了花火會的最頂峰,幾百響煙花在夜空綻放,路明非的身形有些踉蹌。
他在那裡足足站了一分鐘之久,然後無聲地笑起來。
她還是那副淡然的樣子,眼睛裡像是氤氳著沉寂的霧氣,暗紅色的頭髮柔順地落在肩上,穿著那件紅白相間的巫女服,白色的長衣,緋色的袴,映著燈火,白衣上流動著少女肌膚般的光。
當路明非踉蹌著顫抖著走向她的時候,女孩的眼睛好像活了過來,她看到他了。
她的眼神原本呆滯又瑰麗,可此時那對暗紅色的眸子裡氤氳著的霧散去了,那麼明亮,那麼明亮,明亮得、明亮得……
只能再裝下人海盡頭那個男孩的影子。
所有的焰火都綻放,繪梨衣走出了黑色的大傘庇護的範圍,她那麼堅定地向著路明非走去,然後開始小跑,最後是像小鹿般的狂奔,巫女服的下襬起起伏伏,像是水面盪漾的漣漪。
人們都意識到有一對正在奔向對方的男孩和女孩,於是人潮在他們的面前散開,他們的眼中都只剩下對方了,多年後的曠別他們還是牢記著對方。
腳下的積水被濺起小小的水花,路明非能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得那麼有力,終於有淡淡的芬芳撲進他的懷裡,女孩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脖子,這一刻所有的煙花都沉寂了,今年的花火會到此結束,鋪天蓋地的黑暗席捲東京這座讓人悲哀的城市,只剩下佛龕中如山燭光般的燈火在緩緩閃爍。
路明非能感覺到懷裡的女孩很溫暖,她微微地顫抖著,小聲地啜泣著,好像再也不願意把手分開。
他把臉埋在海藻般的頭髮裡,嗅著懷中人的氣息,眼角酸澀,鼻子酸澀,他們在人潮中相擁的時間長達幾分鐘,那個膽怯的女孩才終於鬆開了他。
繪梨衣的眼睛如此明亮,像是天光下的湖面,層層的漣漪暈開,只剩下朦朧的水霧。
她一隻手緊緊抓住路明非的右手,另一隻手在路明非的面前緩緩展開,白皙如玉的手掌中用筆寫著淡淡的字跡,大概是被汗給洗掉了一些,只能依稀辨別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鋒利的刺,刺得路明非的心生疼。
“Sakura,我很想你”。
路明非終於沒能忍住,再次把她抱住,無聲地哭泣起來。
他能看出來那些筆跡,娟秀又蠢蠢的,只在表達一個意思。
他忽然沒由來想起自己看過的舊版倚天屠龍記的結局。
那時候周芷若從懷裡取出來一本黃紙薄本,連著已然崩斷為兩截的倚天劍,交給張無忌說這是郭女俠手書的本門武學,劍掌精義全在其中。
同時交了郭襄的遺書給張三丰張真人,真人見了遺書,眼前似乎又見到了那個明慧瀟灑的少女。那時遠橋之下泛蓮舟,岱岩石上溪松流,萬仞翠山梨亭在,莫問深谷空幽幽。
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雖然這場期待已久的重逢並無張真人所經歷的歲月蒼蒼,但男人與女孩都在此時無言,只是抱緊對方,很害怕再次的別離。
這個光火寂寥的世界此刻安靜了下來,天與地都變得那麼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