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又沉默片刻,竟推進山倒玉柱,起身給徐階跪下了。
“這是幹什麼?”徐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
“請老師恕罪,”張居正沒有沈默那麼圓滑,更沒有他說廢話的本事,但他生姓敏感細緻,且無比熟悉徐階的語氣神態,從進屋後,他就發現對方有些不自然,而且開口之前,還下意識看了下屏風……張居正可在那後面躲過,知道那是絕佳的偷聽之處。
他心念電轉,將這些資訊在心中一盤算,便猜到有可能隔牆有耳……再轉念一想,如果皇上要聽內閣的意見,派個司禮監的人過來,實在是正常不過。
越想越覺著有可能,所以他愣了會兒神,直到徐階催促,終於拿定了主意,跪下道:“學生實在不能亂說話,不然會害了高閣老的!”在老師和高拱之間,並沒什麼好選擇的;在皇帝和老師之間,也是同樣的道理。
徐階難以置信的睜大眼睛,這個學生實在是越來越不聽話了,不僅政見上和自己相左,現在怎麼還頂撞上自己的了?雖然礙於有人旁聽,發作不得,但他還是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張居正也是暗自捏了兩把汗,他太瞭解自己的老師了,雖然整天笑呵呵的,實則是頭笑面虎,十分的記仇記恨……就在前幾天,發生了一件事,徐階有一個十分欣賞的小老鄉翰林編修陳懿德,被另一名同鄉範惟丕誣告,說:‘那齊康彈劾您的奏疏,是陳懿德幫他寫的。’張居正雖然不瞭解內情,但一聽就知道是假的,因為這種機密的東西,怎麼可能找徐階的同鄉來寫呢?
然而徐階自從復出以後,明顯變得比以前偏激了,當時雖沒說什麼,但南京科道京察拾遺的名單上,就有了陳的名字。
所以張居正此舉,其實是冒了很大風險的,然而他認為這是值得的——自己身為裕邸舊人,又是高拱的老部下,如果對他也落井下石的話,必然會為士林所不齒。
他很清楚道德的力量,海瑞為什麼那麼有影響力?因為在大家眼裡,他是道德完人,在這個泛道德論的社會里,這是跟‘真理、正確’劃等號的。
自己雖不想做那個完人,然而要成大事,就不能學徐養正、劉體乾那種給自己抹黑的舉動,不然就算將來當上首輔,也無法一呼百應,更別提需要極大個人魅力的改革了!
所以張居正決定賭一把,賭老師會原諒自己!
這正是沈默他們總結的三要點——面子,良心和利益。三者全得是上策;中策得其二;下策僅得其一。
張居正選擇了上策,面子、良心、利益全得;沈默選擇了中策,放棄了面子。這不是誰更高明的問題,而是身為徐階的愛徒,張居正敢去賭徐階的耐心,而沈默這個後孃養的就不敢,給徐閣老這個處置自己的藉口。
張居正賭贏了,徐階那一刻只感到滿嘴的苦澀,卻並未想要如何去處置他。對於這個學生,徐階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實在是沒有魄力捨棄了。他苦笑著說:“這麼說,你認為他沒有罪過了?”
“有罪無罪,皇上讀才。”張居正也不敢把老師得罪狠了,又緩和道:“學生不敢妄議。”
“也好,你下去吧。”徐階點點頭,望著張居正挺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屏風後響起一陣悉索聲,把徐階從沉思中拉回來,他望向那個穿著粗布長袍的老人道:“讓公公見笑了……”
“國老哪裡話,有這樣的高足,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那老太監,乃是司禮監新任掌印,叫陳宏,是裕邸最早的總管太監,也是皇帝幼年時的大伴,為人老成持重,後來因為年邁,便在京郊皇莊頤養天年。前任大內總管馬森告老後,皇帝便把這個比馬森老多了的老太監叫回來,讓他管著宮裡……隆慶實在不放心,把偌大的內宮交給司禮監那幾塊料。
隆慶確實任人唯親,好在這陳宏確實不錯,而且又是看著皇帝長大的,所以有他在,隆慶收斂了不少,批奏章都比原先勤快多了。
“今天不好相送。”稍微寒暄兩句,徐階道:“只能委屈公公走後門了。”
“前門後門都一樣走人。”老太監笑笑,也不用他送,就悄無聲從值房的後門出去了。
待所有人都走了。徐階回味著陳宏那句話,不由自嘲的笑道:“我的學生,倒要比我老師的強不少啊……”想當年夏言被嚴嵩構陷,自己就不敢說一句公道話,甚至為了自保,還跟著一起上本彈劾來著。現在自己的兩個學生,卻都不肯說高拱的壞話。這樣看來,將來自己下野後,也會很有保障的……人吶,總是自我感覺良好,真以為有一層師生關係,就能高枕無憂了麼?
第二天,沈默造訪了高宅,兩人一番密談後,第二天,高拱便再上一疏,這一次,他對被指控的種種罪狀不再做任何辯解,只說自己病得很重,向皇帝乞骸骨。
隆慶見疏後,大驚道:“高師傅真病了嗎?”
邊上服侍的馮保,巴不得高拱趕緊滾蛋呢,於是回道:“確實病得很重……”
“老師的身子骨原先多壯啊……”隆慶垂淚道:“快把朕的御醫派去給老師診病。”同時又派人輪番前去賞賜,幾乎把內庫的滋補品搬空了。
但他越這樣,高拱就越不想再糾纏下去,一樣賞賜都不接受,堅決上疏請辭。高拱接連上了十幾本,每一本的語氣都比前一本堅決,皇帝終於知道老師不想再讓自己為難,已是去意決絕了,終於在隆慶元年五月十三曰,批准了高拱的辭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