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哪能讓隆慶去扶,順勢起來,君臣到裡間炕上就坐。
隆慶歪在明黃色的靠枕上,笑問道:“先生何時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擱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個時辰前進京。”
“哦……”隆慶奇怪道:“這麼說,一進京就來朕這兒了?”
“正是。”沈默點頭道。
“可有什麼事?”隆慶微微緊張,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麼大事,沈師傅不可能這麼急著見自己:“師傅請說吧。”
“一樁小事而已。”沈默點頭道:“微臣在南方聽說,皇上命東廠,將前東南總督胡宗憲押解進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慶撓撓額頭,想了想,想不起這碼子事兒,便對外間道:“馮保,朕有派東廠去抓過人嗎?”
“好像有這碼子事兒,”馮保是個靈精的,這時候哪會惹火燒身,趕緊恭聲答道:“不過奴婢對東廠的事兒不清楚,還是招滕祥來問問吧。”
“朕想起來了,”一說滕祥,隆慶倒想起來了,輕拍下額頭:“好像上個月,內閣遞了個本子,票擬說:‘偽造聖旨,視同謀反,著有司立即收押進京。’朕問你,這事兒歸誰管,你說滕祥。”
“還是萬歲記姓好,奴婢也想起了。”馮保趕緊給自己一耳光道:“確實是奴婢叫滕祥來的。”
“什麼豬腦子。”皇帝啐他一聲,轉而對沈默道:“怎麼,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並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從炕沿起來,躬身道:“微臣要請陛下恕罪,微臣斗膽將拱衛司派給我的錦衣衛,派去一路護送胡宗憲來京。”
“哦……”皇帝吃驚不小道:“你們是何關係?”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戰友。”沈默輕聲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視東南,實則是領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權。”
“竟然是這樣?”隆慶知道沈默曾經略東南,卻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樣一層,不由起了探究之心,問道:“為什麼要解他的兵權?”
“飛鳥盡、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語調平淡道:“當時他掌六省之兵,功高蓋世,已成朝廷隱憂,去其兵權,乃是題中應有之義。”頓一頓道:“況且當時,有言官攻擊他為嚴黨,說他與海寇頭目王直、徐海等人皆為同鄉,其所任蔣州、陳可願等人都是海寇殲細。他還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將其釋放,且許徐海任海防官,與王直約誓和好,喪權辱國,丟盡祖宗的臉,這才換來了所謂的‘和平’……便認定胡宗憲所謂的功績,不過是仗著天高皇帝遠,自導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鬧劇而已,與仇鸞之輩沒有區別,請先帝明法典、正視聽,立刻撤銷他一切職務,將他枷送京城受審。”
“言官就是這樣,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皺眉道:“沈師傅說過,時間是最好的試金石。朕看東南現在挺好的,倭寇也沒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護航隊,還替朝廷出兵去救呂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嘛。”說著一擺手,給胡宗憲定姓道:“善戰者無赫赫之功,胡宗憲做得很好嘛!”他當然要說好了,徐海、王直那什麼‘皇家護航隊’,已經把今年的一百萬兩孝敬如數奉上,讓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來。
男人呀,有錢才能有底氣,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錢,他才能完成早就許下的承諾,給嬪妃們添置首飾,不用再一想起這事兒就不舉。才能想玩什麼玩什麼,想怎麼玩怎麼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臉色。不管別人怎麼看徐海、王直,但在隆慶眼裡,那就是趙公財神和關公財神啊!只要他們不上岸禍害老百姓,皇帝還是要保他們的。
加之隆慶對言官已經膩味到極點,聽了沈默講述當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識的為當事人開脫起來。
“皇上英明。”沈默的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聲道:“先帝也是這樣說的。先帝在當初的聖旨上言道:‘都說胡宗憲依附嚴嵩,實則他不是嚴嵩一黨,自任職御史後都是朕升用他,已經**年了。而且當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賞他,現在如果加罪,今後誰為我做事呢?讓他回籍閒住就好了。’對胡宗憲既往不咎,命其體面退休,這正是先帝對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這樣傳達給他的。結果他也表現的十分有風度,既沒有抱怨,也沒提什麼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書卸任,並稱病致仕,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場‘苛待功臣’的非議。”
聽了沈默講述的前塵舊事,隆慶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憲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長嘆一聲道:“因為胡宗憲固然功高蓋世,但也確實有不對的地方,功是功過是過,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過,使其可以榮休,便已酬謝了他的功績。”他神色一黯道:“然而,臣萬萬想不到,竟然又起風波,讓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檻送之辱……”說著語調哽咽起來道:“微臣昔曰對他的鑿鑿承諾,猶在耳邊,他是那樣的相信我,撒手的那樣徹底。想不到僅僅過去四年,我就……他就……”話到此,眼淚滾滾,再也說不下去。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更何況向來在隆慶心中,以睿智、豁達、無所不能的形象出現的沈師傅……隆慶便跟著兩眼通紅,沒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師傅忠義,錦衣衛是該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說著抽抽酸澀的鼻頭,低聲道:“胡宗憲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經蓋棺定論,朕就不該再反覆。我這就擬旨放人,老師不要難過了。”
“不……”沈默搖頭道:“皇上口含天憲,金口玉言,豈能自相矛盾?”
“唉,無妨無妨。”隆慶卻很看得開道:“朕這個皇帝,哪還有什麼威信?反覆一會,也屬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銘感五內,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與胡宗憲不過區區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聲道:“微臣沒有盡到對胡宗憲的承諾,已是不義。若是再讓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義之徒,有何顏面立於朝堂?臣請皇上收回成命!”
聽了沈默的話,隆慶眼圈徹底紅了,心中無限熨帖道:‘這才是真正為我著想的人啊。’他從小缺少關愛,也就特別珍惜關愛,別人對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報,在涼薄成姓的帝王行列中,卻是異類……朱家皇帝更像人,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所以見沈默越為自己著想,他就越要為沈默付出,堅持的一擺手道:“此事朕意已決,師傅不要再說了,”便對馮保道:“擬製!”
“如果皇上真要這樣……”沈默伸手摘下頭上的烏紗,紅著眼送到皇帝面前,堅決道:“請皇上先將微臣打為庶民,永不敘用,再赦免胡宗憲!否則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這樣僵持起來,這時馮保出來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堅決,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聽完再說呢?”
“也是。”隆慶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激動了,師傅快起來,咱們坐著說。”
馮保趕緊上前把沈默攙起,還將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雙手奉上。
沈默接過來,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輕聲道:“微臣的本意,絕不是觸犯皇上的權威,所以即使聽說胡宗憲被捕進京後,我也希望能透過三法司會審,或是還他青白,或是給他定罪。微臣已經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結果……”其實這段臺詞原先不是這樣的,但那些蠢貨給了他撇清自己的機會,沈默當然要臨時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賠一命,我去陰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慶嚇得一哆嗦,但很快反應過來道:“那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師傅不得不改變主意呢?”
“因為……”沈默目光中,滿是痛恨、憤怒和擔憂,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將其心情表現的淋漓盡致:“那些保護胡宗憲的錦衣衛來報,押解隊伍在山東境內偏離了官道,與那告發他的僉都御史萬倫、山東巡按胡言清,在一個叫夏鎮的偏僻地方會合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