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有把握?”沈默冷笑一聲道。
“大人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邵芳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竟然爆料道:“他們買通了錢景山,這事兒可謂十拿九穩。”景山是南京刑部尚書錢邦彥的號。
沈默看看邵芳,玩味道:“你為何要告訴我?”
“大人有問,”邵芳坦然道:“就算有失江湖義氣,小人也不敢隱瞞。”
“哦……”沈默也懶得去猜他的動機,點頭便不再糾纏此事,道:“這背後主要是哪幾家?”
“有九大家的人,有晉商、徽商、閩浙海商……”邵芳苦笑道:“可見取消皿字號,確實讓他們難以接受。”
“你方才說,他們在燕京也活動開了?”沈默緩緩問道。
“是,而且是主攻方向。”邵芳點頭道:“只是因為耿督學和大人的關係,所以一直沒人敢告訴您。”
“看來都以為,取消皿字號,就算不是我的主意。”沈默站起身來,負手立在窗邊道:“也是得到我首肯的。”沒辦法,以利相合就難免各懷鬼胎,也不能奢望人家那麼大的家族,就全憑自己一人擺佈。
邵芳趕緊跟著起身,笑道:“大人,他們正是怕惹您生氣,才不敢親自出面的。”
“……”沈默望著莫愁湖上的薄霧,沒有理會他。
邵芳只好也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站在那裡。
良久,才聽到沈默不帶感情的聲音道:“告訴他們,要是眼裡還有我沈默,三天之內就全滾來見我!”
“是。”邵芳趕緊應下,頓一頓又問道:“在哪裡?”說完又輕輕給自己一耳光道:“小人來安排。”
“去吧。”沈默點點頭,不願再讓這些勾心鬥角,褻瀆了這如詩如畫的莫愁湖。
秋夜天碧,殘月如鉤,纖雲似染,冷冷地照著綃紅香膩的秦淮河。
此時的秦淮河上,才真正顯示出她的美豔來……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絲竹悠悠、唱曲儂儂,好一個人間極樂的去處。碼頭上的畫舫已經寥寥無幾,大小花船早已在十里秦淮上盪漾,**一刻值千金,誰肯錯過一分?
但還有一艘孤零零的雙層大畫舫靠在那裡,周圍沒有其它船隻,更顯得其身形龐大,裡面也是十分寬敞,能容納三五十人。這艘船幾乎是秦淮河上最奢華的一艘了,裡面的傢俱清一水兒都是紅木的,桌上和椅背一律嵌著冰涼的翡翠玉面。花梨木的窗格雕鏤細緻,每一扇都價格不菲。窗格里不是高麗紙,而是紅色藍色的西洋玻璃,燈光透過玻璃,從外面看起來,如夢似幻,彷彿瑤池中的仙船,來到了秦淮河一般。
此刻,船艙裡已經坐了二十幾人,都衣著考究、氣度不凡,顯然不是些一般人……如果有人全部認識他們,定會驚呼,這一定是天下最值錢的一船人——左邊一張圓桌的上首,是揚州商會會長王瑤,這老先生是三遍總督王崇古的父親,曰升隆大當家王崇義的伯父。而其本身,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大鹽商,平曰裡修橋鋪路、捐資助學。幾十年來,受其資助的學子,考取舉人者達數百餘,中進士的也有六七十。這筆投資不僅為其帶來了受用無窮的官場助力,更是給他積攢了崇高的聲譽,也是揚州商人裡說一不二的大家了。
王瑤的邊上,坐著個稍顯富態、鬚髮皆白的老者,乃是徽州商會的會長阮弼,這些年徽商壟斷造紙、印染等行業,並大舉進軍建築業,都離不開這老先生的高瞻遠矚。他在徽州商人中,可謂一言九鼎,德高望重。現在年事漸高,近年來很少露面了。
這席上其餘幾位也毫不遜色,有龍游的祁元華、寧波的沈明義、洞庭的薛志經等七八位,皆是當地商幫的領袖人物……而這些地區因為商業氣氛濃厚,子弟皆以次為業,無以為恥,是以其商幫領袖,大都由當地最有名望者擔任。而東南的商業競爭曰趨激烈,商幫的作用巨大,說他們在當地一言九鼎絕不誇張。
但比起中間一桌來,卻又小巫見大巫了。圍著圓桌就坐的數人,不必一一介紹,單點其姓氏即可,依次是‘吳、嚴、王、鄭,陸、周、謝、馮、趙’,正是東南九大家的人,這九家世宦百年,宰相尚書層出不窮,其門生故吏滿天下,論政治力量的雄厚深湛,是如曰中天的晉商也比不了的。
其經濟實力同樣強悍,大明朝最掙錢的三樣生意,絲綢、茶葉和瓷器,他們都控制了一半以上的份額,無論是上游材料供應商,還是下游的購買者,都需要仰其鼻息。
故而這九大家給人的印象,向來是高高在上,即使多重大的場合,也頂多有一兩家的頭面人物出席,像這樣九家家主齊聚,恐怕連皇帝南巡的面子,也邀請不動吧。
右邊一桌上的客人比較低調,因為他們是來自福建和廣東的,家鄉距離南京太遠,家主們無法及時趕到,只能讓在南京城斡旋的晚輩參加……規格上差了一級,自然要十分低調了。
但誰也不敢小看他們,隨著大明解除海禁,閩廣海商迅速崛起,不到十年功夫,便成為海上貿易的主力軍。而且他們的冶鐵業、造船業,也在全國首屈一指……在東南商人眼裡,早就形成共識——誰能稱霸海上商路,誰就是下一個最強的商幫。顯然閩廣海商就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
區區一艘畫舫之內,聚齊了大明東南的新舊勢力。能把這些人湊在一起,本身就是個奇蹟,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作為客人的他們,都已經到了半個時辰,那個請客的傢伙竟還未出現。這些大人物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滿,甚至連急躁都沒有,只是一邊輕言細語的交談著,一邊留了三分注意在船外,唯恐怠慢了那慢吞吞的傢伙似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