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聞言登時呼吸一滯,險些昏厥過去,難以置信的望著年永康道:“你說,說什麼?”
“青霞先生,已經於前天夜裡因病過世了。”年永康雙目垂淚道。
“不可能……”沈默連連搖頭道:“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是先生不讓告訴你,”年永康道:“他說您公務繁忙,不能打擾您。”
“我不信,不信。”沈默還是搖頭,對馬車裡的妻子道:“你們先回去,我去保安州看看,一定是這姓馬的騙我。”
若菡擔憂的看著他,道:“我和你一起吧。”
“不必,”沈默道:“我是去揭穿謊言的,你跟著幹什麼。”說完便從馬車上下來,大聲道:“給我拍匹馬!”侍衛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把一個兄弟一把扯下馬來,自己翻身上去,徑直朝北去了。
“大人……”鐵柱著急道:“還愣著幹什麼,趕快追啊!”十餘騎便趕緊追了上去,鐵柱卻落在後面,對馬車裡抱拳道:“請夫人代大人向衙門裡告假,我等追隨大人去了。”
若菡掀開車簾,點點頭道:“拜託鐵大哥了。”
鐵柱應一聲,對還愣著的年永康道:“趕緊跟上吧,還指望你的令牌開路呢。”
“哦……”年永康回過神來,便與鐵柱也緊緊跟了上去。
從燕京到保安州,全程二百四十里地,且還是冰天雪地,但沈默晝夜行進,連換了六次馬,竟然在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了保安州的城牆。
立在山路上,眺望清晰可見的城池,沈默只看到漫天白幡,舉城戴孝,一下就昏了過去。
當他醒過來時,已經躺在床上,看到鐵柱、馬永康都已經換上了孝服,還有白衣素服的沈袞,終於知道,一切都不是開玩笑,自己已經跟老師天人永別了……“師父……”沈默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幾個人都沒按住他,便讓他跌跌撞撞的衝到了正屋靈堂前,‘音容宛在、浩氣永存’的輓聯下,靜靜停著一具靈柩,在眾人的目光下,沈默呆呆走到柩邊,只見師父沈煉,穿著一身合體的儒生服飾,神態安詳的躺在那裡,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沈默已是淚雨滂沱,扶著靈柩、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沈褒和沈袞上前扶他,他卻死死抱著靈柩不撒手,邊上人看了,免不得又被勾起哀思,陪著慟哭了一場。
到了天黑時,沈默才從巨大的悲痛中鎮定下來,換上孝服,與師孃、沈褒、沈袞問起師傅生前的情況。
沈褒流著淚道:“二年前坐了次牢,爹的身體便落下病根了,一到秋冬便整天咳嗽,病厲害了還會咳血。到今年冬天,爹終於撐不住了,一入冬就躺下了,吃的也少、還便血,他便知道曰子不多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沈默腫著眼道:“我每個月都寫信問安,師父一個字都不說也就罷了,怎麼你也跟著他瞞我?我認識個神醫叫李時珍,他一定有辦法,有辦法的……”
“唉,拙言,也不要怪我們不告訴你,”沈夫人出聲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師父的脾氣,那是說一不二的,他說自己兩年前就該死在宣府,承你的福,已經多活了兩年,但他說……”沈夫人說著哽咽道:“他說自己苟延殘喘,只能浪費糧食,於國於民無絲毫用處,如果我們不吱聲,他還能陪我們一段,但如果我們勞師動眾,他就找根繩子吊死,一了百了……你說我們能告訴你嗎?”
沈默知道,這正是師傅那寧折不彎的脾氣,不由又是一陣心痛,淚水再次溼了面龐。
“老爺知道自己一過世,肯定就瞞不了你了。”沈夫人泣道:“所以囑咐我們,等你來了再大殮,好見你最後一面。”
哪是師傅要見自己最後一面?分明是師傅讓自己見他最後一面,好讓自己心中沒有遺憾,師恩如山,如喪考妣啊!
不可能再等遠在廣州做官的長子沈襄了,第二天,便大殮,沈默和沈褒、沈袞、為沈煉緩緩蓋上了棺蓋、釘上了棺梢,一輩子不得志的倔老頭沈煉,終於和這個他深愛著的世界永別了……沈煉,字純甫,號青霞,紹興府會稽縣人。幼聰敏能攻古文,提學副使校浙士,得其文驚絕,謂為異人,拔居第一,始補府學生。嘉靖十年舉於鄉,十七年中進士。始任正七品溧陽知縣,輾轉官場二十餘年,最高僅止於錦衣衛經歷司經歷,正六品,後被髮配保安州,以一帶罪之身鬱卒而終,可謂一生失敗之極。
然而整個保安州的男女老幼,無論見過他與否、是否受過他的恩澤,都在家自發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殯的時候,臨近的宣府、懷來等地的百姓都趕來為他送行,送葬的隊伍排了幾十裡,整整一曰,無人離去。山河變色,天地無光,長城內外、惟餘莽莽。
他這一生,是成功?還是失敗?只有蒼天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是對、還是錯,都任後人評說。
但無論如何,沈煉這個名字,都將註定名垂青史,當那些帝王將相化為腐朽時,他仍然會被人們想起……因為正義不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