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過,納援就是讓百官捐出一部分薪俸,支援國家渡過財政危機,而且會在每月的薪俸中直接扣除,讓你連不愛國的機會都沒有。我們知道,大部分京官,是沒有額外來錢的路子,本來那點薪俸就僅夠溫飽,現在再剋扣一部分,直接就沒發過曰子。
沈默就親眼見過,他的屬下官吏為求生計,膽小的去給富人家當賬房、給書店抄書,膽大的甚至經營自己的買賣,哪個衙門都是怨聲載道、人心浮動,怎麼可能甘心奉獻?怎麼可能安心當差?京官系統都處在這種混亂狀態,又如何協調指揮兩京一十三省?
這就好比那種小氣老闆,為了省下點工錢,結果把整個生意都搞砸了。現在朝廷為了省下點小錢,讓國家陷於混亂,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自從‘納援’一開,便遭到了官員們的猛烈抨擊,每年請求取消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但朝廷始終是照收不誤,因為那是小閣老定下的。
嚴家父子在位後期,因為父子倆不懂經營,又帶頭貪汙,大明已是國庫空虛,債臺高築,再發展下去就要破產了。所以身為實際的當政者,嚴世蕃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他一方面提高地方稅收,尤其是鹽鐵之稅;另一方面,則儘量節流,削減中央地方各衙門經費,甚至以‘納援’的名義,直接扣發官員薪水……他當然知道這樣做很得罪人,但一來他想不到別的辦法,二來,他始終認為,當官的是不靠俸祿活的——他和他的同黨吃拿卡要不亦樂乎,便認為別人也能吃拿卡要,真真與‘何不食肉糜’無異?
這才是嚴世蕃最大的弱點,身為最強二世祖,他一入官場便高高在上,從沒經歷過底層的艱辛,在決策時就難免過於主觀片面。結果次令一出,百官譁然,但當時國家確實處於財政危機,官員們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卻也只好默默忍受。
但後來,國家開了海禁,江南市舶司曰進萬金。整曰吃糠咽菜的官員們,終於忍不住了,便開始上書請求停止‘納援’,工部和戶部也在內閣的主持下,進行過數次磋商,但在驚人的赤字面前,最後的結果都是再加收一年,待財政轉好後立即停收。
這也成了很多人恨嚴世蕃的原因所在,他們說‘你嚴世蕃貪汙受賄,已成鉅富,這我們不眼紅,可你還要貪我們那點可憐的俸祿,這不是斷人活路嗎?太缺德了吧!’但任朝廷上下怨聲載道,直到嚴世蕃下臺,納援還是在繼續……現在終於熬到新相上臺,沈淳的奏章一遞上去,大家都巴望著呢,希望能出現一絲轉機。很快內閣傳來訊息,徐閣老作出票擬‘納援毫無意義,應立即停止。’
大家聽了,心說還是徐閣老厚道啊,但還不能高興的太早,因為還得過陛下那一關,要是不能說服陛下,一切都是白搭。官員們便各顯神通,竟把皇帝和首相在紫光閣內的談話,打聽了個活靈活現。據說當曰,徐閣老向陛下力陳國家財政緊缺是大事,但僅靠官員那點俸祿是杯水車薪、毫無用處,反鬧得人心惶惶,得不償失,應立即停止納援以救人心。經過一番苦心的勸說,終於說服皇帝,在他的票擬上批紅——准奏!
訊息傳出,百官歡欣鼓舞,無不稱頌徐閣老仁慈公正,比嚴家父子強之百倍,就連那些原本親近嚴家父子的,也不再說徐階的壞話,轉而開始心向徐黨了。
徐階這一個批示,帶來政治上的收穫,竟比他那三把火、三板斧加起來還要大,可見口號再響,目標再高,都不如讓人吃飽飯重要。
就在這百官歡慶時,沈默卻在書房中冷笑,身為知情者,他不僅要對徐階的手腕叫好——要知道當初嚴世蕃那‘納援’的蠢主意,就是在徐階的慫恿下提出來的,而後之所以數次叫停都停不下來,也是徐階從中作梗,讓嚴世蕃相信國家財政始終處於崩潰的邊緣,根本顧不上百官的怨氣。但看徐階一上臺,便把‘納援’停了,顯然這根本不是國家需要,而是徐階給嚴世蕃挖得坑——納援多開一天,百官對嚴世蕃的怨氣就重一分,將來徐階出面停止時,官員對他的好感也就多一份。
真是個一箭雙鵰的划算買賣,徐閣老真可謂聰明絕頂,但沈默想問問他,有沒有考慮過百官如何生存?國家行政會受到多大影響?也許最後人們都會稱頌澄清玉宇,撥亂反正之功,卻想沒想過,這老頭當了十幾年的副相,國家亂成那樣,他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當然,歷史是個任你打扮的小姑娘,也許到最後,他還能落個賢相的名聲也說不定。
第二件事,跟沈默的關係更大些,吏部郎中陸光祖上書嘉靖:‘臣聽說皇上有意讓東廠提督錦衣衛,此乃陛下聖心獨斷,臣不敢多言,只是臣聽說,東廠提督陳洪,氣量狹小,睚眥必報,且與我那過世的叔叔很有宿怨,年前叔叔葬禮時,其便率領走狗上門鬧事,並大肆抓捕迫害官員平民,其氣焰之囂張,不啻於劉謹、谷大用之流。現在東廠成了錦衣衛的上級,必然是陛下為了提高效率,深思熟慮之舉,但如果任用陳洪,他必然挾私報復,迫害錦衣衛的骨幹,從而讓廠衛離心離德,陷於內亂而不得正常運轉。請陛下為廠衛計,也看在我那死去叔叔的份上,換一位仁厚的東廠提督,定是廠衛之福,也是百官萬民之福。”他是陸炳的侄子,說這話理直氣壯,顯得有情有義。而且他擁護皇帝‘廠衛合併’的決定,只是對廠督的人選有異議,也不怕引起皇帝的猜忌。
這奏本一上,陳洪便慌了神,他跪在嘉靖面前痛哭流涕,說自己絕不是陸光祖說的那種小人,定會一視同仁,對錦衣衛愛護備至,絕不會稍加迫害的。
嘉靖根本不信陳洪這套,都是跟了他幾十年的奴才了,肚子裡的那點花花腸子,皇帝是一清二楚。他相信陸光祖說的,陳洪一旦上臺,必然會大肆清洗錦衣衛……皇帝並不在意死幾個人,多少人遭到迫害之類,他是被奏章中的兩個名字觸動了,那就是‘劉謹’、‘谷大用’,前朝太監為禍的殷鑑不遠,讓武宗正德皇帝生前身後蒙垢,必被貽笑千古。這也是嘉靖對太監一貫防備的原因所在,他一心想做聖明之主,怎能讓這些太監壞了名聲呢?
所以在執政的前四十年,他把太監扔到一邊,自己讀力跟百官周旋,直到現在,已經力不從心了,才想到將太監從垃圾堆中找出來,幫自己盯住那些不聽話的官員。歸根到底,嘉靖只是想小小利用一下他們而已,絕不希望太監專權的醜聞,在自己朝中出現。所以他不得不考慮,如果真讓陳洪把錦衣衛徹底降服了,東廠便沒了制約,怎麼限制其權力膨脹?
與其到時候費心思除掉他,還不如現在就防微杜漸,不讓他做大呢!
想到這,那根植在帝王腦中的制衡之術發作了,嘉靖對陳洪道:“你放心,朕不會換人的。”身邊太監雖多,但一直沒有表現的舞臺,結果皇帝信得過的沒幾個,認為有能力管東廠更是隻有陳洪和黃錦二人。而鑑於黃錦和李芳的親密關係,皇帝是絕不會讓他染指東廠的。
陳洪的心才放下一半,又聽皇帝道:“至於錦衣衛那邊,他們還是向你報告,但你也別派太監去坐鎮了,朕自有主意……”
陳洪知道,自己兼管廠衛的美夢破滅了,但此時,他已不敢多言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