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好。”有禮貌的孩子總是最討人喜歡的,兩人發自內心的額笑著,從袖子裡拿出早就備好的禮物……歸有光的一對金銀絲編的蟈蟈籠子,王用汲的則是兩隻西洋舶來的‘自行獅子’,每一隻都有巴掌大小,活靈活現、憨態可掬。他擰緊藏在獅子腹內的法條,那對小獅子竟昂首闊步朝著兩個孩子走來,立刻吸引了兩個孩子的全部注意力,亦步亦趨的跟著那對獅子,往回廊盡頭走去。
見沈安緊緊跟在後面,沈默收回了目光,朝兩人笑道:“走,咱們喝茶去。”
沈默的書房裡,懸著雪白的中堂,上書至聖先師的明訓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三位大人分主賓坐在桌前,沈默親自動手沏茶,與他倆慢聲細語的說著話。坐在他的面前,只讓人感到春風拂面般的舒服,全然沒有一點年少得志者的鋒芒。
現在是嘉靖三十九年,馬上就進臘月門。去年是三年一度的己未外察,沈默和他的僚屬們憑著開埠成功、每年完成朝廷的指標,以及疏浚吳淞江、收復徐海、平定蘇松倭患等數樣大功,全都得到了優異的評價。
轉過年,嘉靖三十九年初,便有聖旨下達,原蘇州知府兼江南市舶司提舉沈默,因政績卓著、履立大功,著升任蘇松巡撫,仍兼任市舶司提舉一職;其屬下蘇州通判歸有光,升任蘇州知府;長洲縣令王用汲則接替升為山東巡撫的王崇古,升為松江知府。
沈默甚至‘其興也勃乎、其亡也勃乎’的道理,自己以二十四歲之齡,已然位列封疆之列,顯然是太高、太險、太引人嫉妒了。看不見的危險定然已經滋生,如果自己再敢招搖,那摔落的速度一定會超過興起的速度。
於是他在這一年裡,收起了任蘇州知府時‘開海禁、斗大戶、修河工、平倭寇’時的鋒芒,一心一意的修身養姓,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舉動,甚至推脫掉了很多露臉的機會,只專注於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漸漸的,他終於不再成為大家談話中的焦點人物,但蘇州城、市舶司,卻在他的治下,越發繁榮昌盛起來,已經成為了整個東南的經濟中心。
現在馬上就要進臘月了,很多公事要收尾,很多賬目要匯總,很多報告要出爐,三人坐在一起,話題自然離不開政事。
不過自從徐海易幟,反倒成為打擊海盜的急先鋒,蘇松一帶的倭寇已經幾乎絕跡,偶有一星半點的逆賊,卻已經影響不到紅紅火火的海外貿易了。所以今年上繳國庫的任務雖然達到四百萬兩之巨,卻在這個月底便已經完成了,因此歸有光和王用汲的心情十分輕鬆,興致勃勃的說著今年的成績如何漂亮,明年五百萬兩的任務,也不會是個難事兒,甚至沒看出中丞大人眉間那淡淡的陰霾。
兩人興高采烈的說了半天,才發現大人極少應聲。雖然大人越來越低調了,卻也不至於如此低沉,便問道:“大人,有什麼不妥嗎?”
沈默搖搖頭,微笑道:“沒有。”便看一眼王用汲道:“上海城那邊,已經全部就緒了吧?”
“回大人。”王用汲輕聲道:“無論是碼頭、船廠、商行、票號,都已經建好了,只等大人選個好點的曰子,就可以開埠了。”
聽他這樣說,沈默的臉上露出些許欣慰之色,歸有光卻有些不高興的嘟囔道:“以後就該潤蓮老弟唱主角了,我就能清閒一些了。”很明顯,如果上海開埠後,那蘇州城的地位就會大不如前,他這個知府大人,自然不會高興了。
王用汲趕忙笑著安慰道:“震川公也不是不知道,蘇州城畢竟地處內陸,定然不如上海方便,所以大人才會將市舶司衙門遷到上海去。”
歸有光越安慰越鬱悶道:“我就想不通了,花上兩年工夫,近二百萬兩銀子,才把吳淞江工程幹完了,怎麼說不用就不用了呢?”
“怎麼成了沒用呢?”王用汲道:“疏浚吳淞江,目的為了蘇松地區永訣水患,至於給市舶司當航道,不過是個副產品。現在主要用處還在,怎麼能說沒用呢?”
“你……強詞奪理!”歸有光怒氣衝衝道。
“好了好了,”沈默趕緊讓他倆打住道:“平時好的跟親兄弟似的,一到了這件事上,馬上就翻臉不認人。”說著寬慰歸有光道:“震川公,你太悲觀了。看看地圖,上海城的優勢在於,它是黃浦江的入海口,這一點確實是蘇州比不了的。”看歸有光的臉都要塌下來了,沈默又道:“但蘇州也有自己的長處,它位於南北運河交界的地方,又是上海的西去門戶,這就決定了天下的貨物想要進出上海城,都得在蘇州城中轉,從吳淞江上運進運出,我向你打包票啊,將來的蘇州城,定然與現在一樣熱鬧。”
歸有光這才有些舒服,嘆口氣道:“我也不是不懂理,就是覺著這樣有些折騰。”
這下輪到沈默鬱悶了,只見他面上浮現淡淡的苦笑道:“你當我願意啊……”說著輕嘆一聲道:“我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大人有什麼苦衷?”兩人關切問道。
“不瞞你們說,上月我京裡的好友來信,”沈默輕聲道:“說朝廷有意召我回京。”
“回京?”兩人大吃一驚道:“大人一直謹小慎微,有功無過,他們有什麼理由召你回去?”
“呵呵,”沈默笑道:“回京當官在世人眼中可是高升,你們怎們會想到,我非得犯了錯誤才能回去呢。”說著正色道:“當初陛下派我南下,便跟我言明五年之期,說好五年後會重新安排我。從嘉靖三十五年離京,已經四年多了,現在把我召回也是合情合理,我該歡天喜地才是。”
“大人,您這一看就是口不對心了,”王用汲憤憤道:“大人現在封疆一方,把蘇州治理的海晏河清,正是安享成果,過幾天舒心曰子的時候,現在他們卻要把你召回,顯然是不安好心的!大人,我說的對嗎?”
這一番氣呼呼的話,卻讓沈默不得不點頭,他無奈的笑一聲道:“潤蓮兄,雖不中亦不遠矣。”
事實上,正是沈默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因為他在蘇州幹得太好,太風光,從嘉靖三十八年以後,給國庫解去的銀子,甚至超過了兩淮的鹽課,這其中的油水,哪能不讓朝中那些貪婪的傢伙眼紅呢?
好吧,直說,就是嚴黨。
雖然沈默為求跟嚴黨相安無事,每年都給嚴世蕃那灰孫子豐厚的孝敬,但貪得無厭的嚴東樓,還是嫌沈默給的少了。再加上他下面那些爪牙,眼紅沈默那肥美安康的寶座,整曰價在嚴世蕃耳邊絮叨,說什麼沈拙言雖然每年給您十幾萬兩銀子,但他畢竟是徐階的學生,每年給他家裡不知道幾十上百萬兩了,更別說徐家在裡面的乾股,還不知道撈了多少呢。
就算不談錢,單說政務,現在蘇州已經走上正軌了,也沒有倭寇作亂了,什麼事兒都不艹心,就能嘩嘩給朝廷進錢——這幾年朝廷可全靠蘇州支撐著呢,您看看沈默和他那些下屬,幾年前還都不是場面上的人呢,現在都成了巡撫知府,這不都拜市舶司所賜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