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全盛一時語塞,繼而,朗聲大笑起來:“好,好,你老夥計說得太好了!”
兩個老對手之間暗藏機鋒的對話被他們自己的笑聲掩飾住了,那爽朗的笑聲從市委多功能會議室傳出來,傳到走廊上,幾個辦公室的“廝”級幹部們都聽到了。又有幾個同志注意到,那天齊全盛親親熱熱地把劉重天送到電梯口,臨別時還久久握手。
於是,對齊全盛和劉重天二人的關係,機關的主流議論開始從“看空”轉為“看多”……楊宏志進過公安局,還從沒進過反貪局,尤其是省反貪局,更沒想到省反貪局的人會這麼兇惡。那天上午九點多,他到藍天科技公司開債權人會議,在藍天集團門口剛下計程車,就被這幾個操省城口音的便衣人員圍住了。這些人說自己是省反貪局的,要他跟他們走一趟,澄清幾個問題。他馬上想到了田健受賄案,知道麻煩來了,支吾應付著,說是得先上樓和會議主持者打個招呼,心裡還是想溜。省反貪局的便衣可不是吃素的,沒等他溜進藍天集團大門,就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他抓上了一輛掛省城牌號的三菱麵包車裡。上車後,二話不說,扭住就捆,捆得很專業,簡直像生產線上的打包工。他本能地想喊,人家便往他嘴裡塞了條髒兮兮的毛巾,最後,還在他汗津津的禿腦袋上蒙了個特製的專用黑布頭套。楊宏志當時就感覺到,這些便衣人員夠水平,素質比他過去打過交道的所有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都厲害,不由得生出了敬畏之心,一路上老老實實,連尿尿都不敢麻煩反貪局的同志,滴滴答答全尿到了褲子上。
車一路往省城開,總共開了有兩個多小時,東拐西拐進了一個黑洞洞的地下室。
進了地下室,黑布頭套取下了,嘴裡的毛巾拽出了,雖然還沒鬆綁,言論自由總是有了,楊宏志這才帶著無限敬畏,把一直想說的話急急忙忙說了出來:“同……同志,你們錯了,你們怎麼抓我呢?真是的!我……我可是舉報人,還是田健案的受害者!我那三十萬現在還扣在鏡州市反貪局當證據呢!你們省市屬於同一個貪汙賄賂系統,應該……應該通通氣嘛……”
為首的一個胖同志桌子一拍:“什麼貪汙賄賂系統?楊宏志,你找死啊!”
楊宏志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口誤,口誤!可你們真是搞錯了……”
胖同志冷冷道:“搞錯了?沒搞錯!我們要抓的就是你這個舉報人!你楊宏志既然有三十萬讓鏡州市反貪局去扣,怎麼就是不還華新公司顧老闆的債啊?啊?想耍無賴是不是?”
楊宏志詫異了,打量著面前的便衣們:“哎,同志,你……你們到底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胖同志扯下夾克衫的外衣拉鍊,發黃的白T恤上“討債”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赫然暴露出來,“楊老闆,看清楚了吧?王六順討債公司的,過去就沒聽說過?”
楊宏志反倒不怕了,長長舒了口氣:“我當你們真是省反貪局的呢!不就是個討債公司麼?嚇唬誰呀?我可告訴你們:你們綁了我,這麻煩可就大了!知道我是誰嗎?”
胖同志道:“你不就是楊宏志嗎?鏡州市二建專案經理,販海貨起家的。”
楊宏志點了點頭,言語神態中竟有了些矜持:“不錯,啊?說得不錯,——知道我進過幾次局子了嗎?啊?知道鏡州公安局副局長吉向東和我是什麼關係嗎?那可是我哥們兒!”
胖同志冷漠地道:“你進過幾次局子,和那個什麼副局長有什麼關係,都與我們無關,也與我們顧老闆的債權無關,咱們還是辦正事吧!”嘴一努,一個漁民模樣的黑臉大漢走到胖同志面前,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借據遞給了胖同志,胖同志抖著借據,“楊宏志,華新公司這九十八萬是你從顧老闆手上借的吧?這張借據是你寫下的吧?老實還錢吧,錢到我們放人!”
楊宏志眼一瞪:“怎麼是九十八萬?半年前,我借的是六十萬,你把條子看清楚了!”
胖同志根本不看借條,只盯著楊宏志看:“請問:這六十萬有沒有利息呀?月息10%對不對?六六三十六,半年不又是三十六萬嗎?還有我們公司五位同志專程出差到鏡州請你,來回這麼辛苦,公司規定的兩萬出差費也得出吧?加在一起是不是九十八萬?啊?多算你一分了嗎?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是個講信譽的集團公司,內部有制度,多一分錢也不會收你的!”
楊宏志氣瘋了:“胖子,你給我滾遠一些,老子不和你們說,你他媽的讓華新錢莊姓顧的來和老子說,我們定的是半年利息10%,不是月息10%!你們……你們這是他媽的訛詐!”
胖子不為所動:“楊老闆,你不要叫,像你這樣的無賴我見得多了,你賴不過去的!”緩緩展開借據,對著昏暗的燈光看著,“你先生給我聽好了,我來把你寫的借據念一遍,唸錯了你批評指正!”咳嗽了一聲,很**地念了起來,像念一份法院的判決書,“借據:茲有鏡州市二建公司專案經理楊宏志,因工程流動資金髮生困難,特借到華新公司人民幣六十萬元整,利息10%,借期半年,逾期不還,甘受任何懲罰。此據。立據借債人:楊宏志。”
楊宏志眼睛驟然亮了:“看看,是半年利息10%吧?啊?我沒說錯吧?”
胖子笑了笑:“楊宏志先生,你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呢?顧老闆會半年利息10%向你放債?你當真以為顧老闆開的是國家銀行啊?顧老闆放出去的債,月息10%都算是友情借貸啊,月息20%甚至35%的都有!我們前幾天剛結了一個客戶嘛,月息25%,標的額四百五十萬,是平湖市的一個炒股大戶,賣光股票還了顧老闆三百六十萬,另九十萬自願用兩根腳筋抵上了。遺憾啊,那位客戶這輩子是站不起來嘍!”
楊宏志害怕了,無力地辯道:“可我的借據上沒說是月息啊?白紙黑字寫的是利息。”
胖子拍了拍楊宏志的肩頭,口氣中透著親切:“你這倒提醒了我,那就改改吧,借款合同出現這種疏忽是很不好的,會被一些無賴鑽空子!”將紙和筆遞到楊宏志面前,“把借據重寫一下吧,日期還是半年前,息口寫清楚,就是月息10%。”
楊宏志一怔,破口大罵起來:“胖子,我操你祖宗,你們他媽的是強盜,是土匪……”
胖子不急不躁,面帶微笑:“罵吧,使勁罵吧,把無賴勁都使出來!我和我的同志們保證做到文明討債,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讓你口服心服,讓你以後見到我們就慚愧!”
楊宏志便益發兇惡地罵,先還是國罵,罵入了佳境之後,又用鏡州土話罵。
在楊宏志滔滔不絕的叫罵聲中,胖子和手下的同志喝水的喝水,吃東西的吃東西,看報表的看報表,各忙各的,好像楊宏志和他的罵聲都不存在,還真有一種文明討債的樣子。
待到楊宏志罵累了,聲音嘶啞起來,不想再罵了,胖子才又走了過來,貓戲耗子似的問道:“怎麼樣啊,楊先生,是不是先喝口水潤潤嗓子?礦泉水十元一瓶,要不要來兩瓶啊?”
楊宏志這時已從綁架者的彼此對話中知道胖子姓葛,是個經理,想先逃出這個鬼地方再作道理,於是便道:“葛經理,我不罵了,罵你也沒用,你也是受人之託,替人討債嘛!”
葛經理說:“這就對了,九十八萬給我,我向顧老闆交了差,你再找顧老闆算賬去嘛!”
楊宏志狡黠地問:“如果九十八萬討回來,顧老闆能給你們多少回扣?”葛經理笑了:“哦,楊先生,怎麼想起問這個呀?”
楊宏志說:“你先別管,說個實數吧,這九十八萬裡你們討債公司能拿多少?”
葛經理想了想,胖臉上堆出了若干懇切:“不好說,很不好說。這單生意是本集團鏡州公司接的,我們雖說在省城,卻是二手活,利潤不算太大,具體是多少不能說,商業機密嘛!”
楊宏志說:“那好,你們的商業機密我就不打聽了,我給你們二十萬,你們先把我放了行不行?你們可以和我一起到鏡州家裡拿錢。我就算拿二十萬交你們這幫朋友了!”
葛經理想都沒想,便緩緩搖起了頭:“不行啊,楊先生!按說呢,二十萬真不是個小數目,大大超過了我們這單生意的利潤!可是,你先生要知道,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是個信譽卓著的集團公司,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出賣債主的利益!我們老總王六順經常給我們開會,要求我們警惕欠債人的糖衣炮彈,所以,你這個建議我不能接受,我必須講原則。”
楊宏志仍不死心:“葛經理,你可想清楚了,這可是二十萬,當場點票子,還交朋友!”
葛經理道:“就是沒有二十萬,你這個朋友我們也交定了!以後你老哥要向什麼人討債,只管找我們王六順討債公司就行了,我同樣不會出賣你和貴公司的利益。今天呢,你還是得幫我先把華新公司顧老闆的九十八萬還了,——算你先生幫我朋友這個忙好不好?”
楊宏志以為既已和葛經理交上了朋友,事情就有了緩和的餘地,便又道:“葛經理,借據在你手上,你剛念過,10%說的確是半年利息,就算當時沒寫明白,也屬於經濟合同糾紛,應該由我和顧老闆到法院去解決。”
葛經理認可道:“對,你們是該到法院解決,但今天還要先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