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姚家,經過大門的時候,李老漢站起來招呼我。
“你們三老爺在大仙祠生病,我跟他小少爺講好明天送他進醫院去,”我對他說。我告訴他這個訊息,因為我知道除了那個小孩,就只有他關心楊老三。
李老漢睜大眼睛張大嘴,答不出話來。
“你不用瞞我了,你們三老爺還來找過你,我看見的。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安慰他說。我又添上一句:“我告訴你,我想你會抽空去看他。”
“多謝黎先生,”李老漢感激地說。他又焦急地問:“三老爺病不要緊罷?”
“不要緊,養養就會好的。不過他住在大仙祠總不是辦法。你是個明白人,你怎麼不勸他回家去住?看樣子他家裡還過得去。”
李老漢痛苦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黎先生,我曉得你心地厚道。我不敢瞞你,不過說起來,話太長,我心頭也過不得,改一天向你報告罷。”他把臉掉向門外街中。
“好。我進去找老文來替你看門。你到大仙祠去看看罷。”
“是,是,”他接連說。我跨過內門,走到階下,他忽然在後面喚我。我回過頭去。他帶著為難的口氣懇求我:“三老爺的事情,請黎先生不要跟老文講。”
“我知道,你放心罷,”我溫和地對他點一下頭。
我進了二門,走下天井。門房裡四扇門全開著,方桌上燃著一盞清油燈。老文坐在門檻上,寂寞地抽著葉子菸。一支短短的煙管捏在他的左手裡,菸頭一閃一閃地亮著。他的和善的老臉隱約地在我的眼前現了一下,又跟著菸頭的火光消失了。
我向著他走去。他站起來,走下臺階迎著我。
“黎先生回來了,”他帶笑招呼我。
我們就站在天井裡談話。我簡單地告訴他,李老漢要出去替我辦點事情,問他可以不可以替李老漢看看門。
“我們去,我們去,”他爽快地答道。
“老爺、太太都在家嗎?”我順便問他一句。
“老爺跟太太看影戲去了。”
“虎少爺回來沒有?”
“他一到外婆家,不到十一二點鐘是不肯回來的。從前還是太太打發人去接他,現在老爺又依他的話,不準太太派人去接,”他憤慨地說。在陰暗中我覺得他的眼光老是在我的臉上盤旋,彷彿在說:你想個辦法罷。你為什麼不講一句話?
“我講話也沒有用。今早晨,我還勸過他。他始終覺得虎少爺好,”我說,我好像在替自己辯解似的。
“是,是,老爺就是這樣的脾氣。我們想,只要虎少爺大了能夠改好,就好了,”老文接著說。
我不再講話。老文銜著煙管,慢慢地走出二門去了。
月亮衝出了雲層,把天井漸漸地照亮起來,整個公館非常靜。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送過來一陣笛聲。月亮又被一片灰白的大雲掩蓋了。我覺得一團黑影罩上我的身來。我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憂慮抓住了。我在天井裡走了一會兒。笛聲停止了。月亮還在雲堆裡鑽來鑽去。趙青雲從內院走出來,並不進門房,卻一直往二門外去了。
我走進了憩園。我進了我的房間。笛聲又起來了。這是從隔壁來的。笛聲停後,從圍牆的那一面又送過來一陣年輕女人的笑聲。
我在房裡坐不住,便走出憩園,甚至出了公館。老文坐在太師椅上,可是我沒有心情跟他講話。
在斜對面那所公館的門前圍聚了一群人。兩個瞎子和一個瞎眼女人坐在板凳上拉著胡琴唱戲。這個戲也是我熟習的:《唐明皇驚夢》。
過了十幾分鐘的光景,唐明皇的“好夢”被宮人驚醒了。瞎子閉上嘴,胡琴也不再發聲。一個老媽子模樣的女人從門內出來付了錢。瞎子站起來說過道謝的話,用竹竿點著路,走進了街心。走在前面的是那個唱楊貴妃一角的年輕人,他似乎還有一隻眼睛看得見亮光,他不用竹竿也可以在淡淡的月光下走路。他領頭,一路上拉著胡琴,全是哀訴般的調子。他後面是那個唱安祿山一角的老瞎子,他一隻手搭在年輕同伴的肩頭,另一隻手拿著竹竿,胡琴挾在腋下。我認得他的臉,我叫得出他的名字。十五年前,我常常有機會聽他唱戲。現在他唱配角了。再後便是那個唱唐明皇一角的瞎眼婦人。她的嗓子還是那麼好。十五年前我聽過她唱《南陽關》和《薦諸葛》。現在她應該是四十光景的中年女人了。她的左手搭在年老同伴的肩上,右手拿著竹竿。我記得十五年前便有人告訴我,她是那個年老同伴的妻子,短胖的身材,扁圓的臉,這些並沒有大的改變。只是人老得多了。
胡琴的哀訴的調子漸漸遠去。三個隨時都會倒下似的衰弱的背影終於淡盡了。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小說裡的老車伕和瞎眼女人。眼前這對貧窮的夫婦不就是那兩個人的影子麼?我能夠給他們安排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難道我還能夠給他們帶來幸福麼?
我被這樣的思想苦惱著。我不想回到那個清靜的園子裡去。我站在街心。淡盡了的影子若隱若現地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忽然想起去追他們。我邁著快步子走了。
我又走過大仙祠的門前。我聽見瞎子在附近唱戲的聲音。可是我的腳像被一種力量吸引住了似的,在那兩扇褪了色的黑漆大門前停下來。我躊躇了一會兒,正要伸手去推門。門忽然開了。楊家小孩從裡面走出來。
他看見我,略有一點驚訝,過後便親切地招呼我:“黎先生。”
“你現在才回去?”我溫和地問道。
“是的,”他答道。
“他現在好些了?”我又問。“睡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