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大仙祠。門仍然掩著,我推開門進去。我又把門照舊掩上。
前堂沒有人,後面也沒有聲音。我轉到後面去。
床鋪上躺著那個啞巴。臉上腫了幾塊,顏色黑紅,鼻孔裡塞著兩個紙團。失神的眼光望著我。他似乎想起來,可是動了一下身子,又倒下去了。他痛苦地**了一聲。
“你不要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做著手勢,溫和地安慰他。
他疑惑地望著我。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是穿皮鞋的腳。我知道來的是楊家小孩。
果然是他。手裡拿著一些東西,還有藥瓶和熱水瓶。
“你又來了!你在做偵探嗎?”他看見我,馬上變了臉色,不客氣地問道。
這可把我窘了一下。我沒有想到他會拿這種話問我。我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回答他: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同情你們,想來看看我能不能給你幫忙。我並沒有壞心思。”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馬上變溫和了。可是他並不講話。他走到床鋪前,放下藥瓶和別的東西。我去給他幫忙,先把熱水瓶拿在我的手裡。他放好東西在枕邊,又把熱水瓶接過去。他對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我去泡開水。”他又彎下身子,拿起了臉盆。
“我跟你一塊兒去,你一個人拿不了,你把熱水瓶給我罷,”我感動地說。
“不,我拿得了,”他不肯把手裡的東西交給我。他用眼光指著鋪上的病人:“請你陪陪他。”他一手提著空臉盆,一手拿著熱水瓶,走出去了。
我走到病人的枕邊。他睜著眼睛望我。他的眼光遲鈍,無力,而且裡面含著深的痛苦。我覺得這對眼睛像一盞油幹了的燈,它的微光漸漸在減弱,好像馬上就要熄了。
“不要緊,你好好地養息罷,”我俯下身子安慰他說。
他又睜大眼睛看我,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似的。他的臉在顫動,他的身子在發抖。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照料他,便慌慌張張地問他:“你痛嗎?”
“謝謝你,”他吃力地說。聲音低,但是我聽得很清楚。我吃了一驚。他不是一個啞巴!那麼為什麼他從前總是不講話呢?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他是個好孩子,”他接著說,“請你多照應他。”以後的話,他沒有力氣說出來。
那個小孩拿著熱水瓶,捧著臉盆進來了。
我接過臉盆,蹲下去,把盆子放在病人枕頭邊的地上,把臉帕放到盛了半盆水的盆子裡絞著。
“等我來,”小孩放好熱水瓶,伸過手來拿臉帕。
我默默地站起來,讓開了。我立在旁邊看著小孩替病人洗了臉,揩了身,換了衣服,連鼻孔也洗乾淨了,換上了兩團新的藥棉;過後他又給病人吃藥。我注意地望著那兩隻小手的動作,它們表現了多大的忍耐和關切。這不是一個十三四歲小孩的事情,可是他做得非常仔細、周到,好像他受過這一類的訓練似的。
病人不講話,甚至不曾發過一聲**。他睜大兩隻失神的眼睛望著小孩,順從地聽憑小孩的擺佈。在他那臃腫的臉上慢慢地現出了像哭泣一樣的微笑,他的眼光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的眼光。等到小孩做完那一切事情以後,他忽然伸出他的乾瘦的手,把小孩的左手緊緊地抓住。“我對不住你,”他低聲說,“你對我太好了……”淚水從他的眼裡迸了出來。
“我們都不好,讓你一個人受苦,”小孩抽咽地說了一句,聲音就啞了,許久吐不出一個字。他坐在床鋪邊上。
“這是我自作自受,”病人一個字一個字痛苦地說,聲音抖得很厲害。
“你不要講了,你看你成了這個樣子;我們都過得好,”小孩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