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儂好。”正宗的滬語,是一個男人,嗓音低沉渾厚,敬意綿長,
“嗯,”她輕嗯一聲表示她聽到了,更像是確認一下電話通了,“今天周廳生日,提前準備,他夫人是揚州人,太湖蓴菜銀魚羹一定先上,熱菜是鮑魚紅燒肉,再加一個松鼠鱖魚,牡丹廳的師傅到了嗎?”
“到了,夫人。”對方語氣沉靜篤定,
“好,”她點點頭,用圓珠筆在紙上寫下三十,過一秒劃掉,寫下二十,再劃掉,舉著電話靠在椅背上望著頭頂的煤油燈,對方沒有出聲,只靜靜等待,
“十桌,就十桌,多一桌都不許擺,周廳問起來就說是我的意思,跟他說,這十桌給真正的貴客,孰輕孰重他自己掂量。”
“是,夫人,另外,周太太問儂,啥辰光來?周太太問您什麼時候來?)”電話另一頭的男人第一次有些猶疑,
“跟她說,改天去府上拜訪,今天沒空,”她說著撩起布簾,望著一屋子說說笑笑的稚嫩臉龐,金色的夕陽灑在屋子裡她們晃動搖曳的身影上,連頭發絲都折射著耀眼的光芒,
“今天我這裡有幾位貴客。”她說著放下簾子抬腕看一眼表,對面的男聲恭敬道:“曉得了,夫人保重,再會。”
她掛下電話,扔掉圓珠筆,又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片刻,這才睜開眼,滿血複活般興高采烈地掀開簾子沖出去,“寶貝們我回來啦!”
“姐姐她又吃了你一包薯片!”幾個女孩兒指著短發女孩,向她控訴,可短發女孩壓根兒不當回事,蹭的一下轉過頭來,兩手托腮倒騎在椅背上,壞笑著看她,“姐姐,姐夫呢?好久沒看見他啦!”
“他那張碎嘴子,”女人攥著一把瓜子一屁股坐她旁邊,翹起二郎腿,邊嗑瓜子邊閉著眼直搖頭,“跟家看孩子呢!”
大家被碎嘴子這個精闢的詮釋逗得鬨堂大笑,那個男人確實話很多,像個男媽媽,長得柔美,但性格也瑣碎,就見過一兩回,每回他都穿白襯衣,戴著圍裙,袖套,把新鮮的還在滴水的花從貨車上搬下來,搬進店裡,就這麼點路那嘴也沒停過,“陳冰清,這都什麼呀,蔫兒了吧唧的,你進貨不看的?真夠次的!”
老闆娘想裝聾作啞不理他?那可不成,一路能從花店正門跟到後門,老闆娘瓜子嗑得咔嚓響,頭都懶得回,他就舉著那蔫兒了的花跟在她屁股後頭一刻不停地聲討,
但他話多隻針對老闆娘,對別人總有一種隱藏在客氣和禮貌笑意後的不耐煩,
男顧客還好一些,他有時候會和人家站在門口抽根煙,被煙燻得眯起眼,冷冷地審視來來往往的年輕人,捏著煙,像一個睥睨眾生的暴脾氣王爺住在一個軟萌小正太的皮囊裡,穿白襯衣,還戴著圍裙,總有一種妻管嚴敢怒不敢言的生無可戀的頹廢感,裝累了,就是那種感覺,再加上面板白得不健康,給人感覺病懨懨的,
他看女顧客,尤其是年輕小女孩兒們的時候就是這樣病懨懨的,冷漠的,好像在忍耐,性格還是偏陰鬱的地方多,當老闆娘和小姑娘們圍在一起瘋狂大笑的時候他會坐在收銀臺前,陰沉不悅地往她們的方向瞭一眼,把指尖的煙重重撚滅在煙灰缸裡,
要是老闆娘在忙,你把花抱到他跟前,他兩下就包好了,頭都不抬,說不上包得好還是不好,就是快,利索,然後輕聲細語,“好了”,你要是沒反應,他就會抬頭漠然地望著你,再說一次,“好了。”
“姐夫好可怕,”幾個小姑娘面面相覷,心有餘悸地搖搖頭,“還是姐姐好。”這是她們得出的結論,並慶幸這裡沒有陰森森的姐夫,只有小太陽一樣的姐姐。
“姐夫好可怕那都是幾萬年前的事兒了,”老闆娘起身拍掉落在褲子和衣服上的瓜子皮,她聽到了門外汽車輕輕的鳴笛聲,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改天把姐夫帶過來給你們玩玩。”
“啊!不要!”年輕女孩們兒抱成一團,一臉嫌棄地捂著嘴發出爆鳴般的鬨笑,老闆娘回頭對她們溫柔地笑一下,可再看向門口的年輕男人時臉上的笑已經蕩然無存,
“姐,”年輕男人立得筆直,一襲黑色夾克,黑色休閑褲,一雙藏青色板鞋,從領口延伸到下巴的龍形刺身也難掩喉結附近猙獰的刀疤,領子裡隱約也有紅色的疤痕,但是好歹被衣服蓋住了,一眼看上去還算正常,就是一混混,留著極短的寸頭,上揚的眼尾恰到好處,再揚得高一點兒就成吊梢眼了,現在這銳利的角度像蛇,配合著尖銳的高挺的鼻樑,偏厚的嘴唇,是極端出格的飛揚跋扈的長相,邪性又魅惑。
“嗯,”她歪著頭看他,就嗯了一聲不說話,他一見態勢不對,抿著嘴,雙手背在身後,垂著腦袋也不敢吱聲,但這男性的低姿態裡很明顯帶著對女性天生的藐視,說白了這面子不是給她的。
她咧開嘴笑了一下,回頭對悄無聲息的女孩兒們介紹,“這我弟,帥不帥?就是有些欠管教。”
連十九歲的女孩兒們都感知到了空氣的凝滯,一個個你看我我看你,嚇得不敢說話。
女人的視線在她們臉上一個個看過來,最後停在一個女孩兒臉上,她還是邊緣的那一個,這會兒躲在兩個女孩兒身後,低著頭,鬢角的碎發垂落下來,耳尖泛紅,
女人收回目光,倏的一下轉頭看向年輕男人,他舌頭在嘴裡抵著牙齦舔了一圈,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姐,在這兒說不方便吧?”
女人慢悠悠地笑:“呦,嫌我在美女們面前讓你下不來臺了?你不是挺瞧不起女人的麼?臉紅什麼?”她說著懶洋洋拿起椅背上的黑色防風外套,一邊往外走一邊招呼女孩兒們自己玩兒,年輕男人跟著她,跟到外邊,她長籲一口氣,在冰冷的空氣中結一層白霧,
“不是都說了讓你在店裡等我,跑這兒幹嘛來了?”她說著拉開一輛黑色賓利的後排車門上車,年輕男人快步走到駕駛座旁邊拉開車門上車,沒回她的問題,她也沒再問,欠身向前伸出手,他自覺把一沓厚厚的檔案遞到她手裡。
女人沒認真看,尋了個舒服的角度窩在柔軟的皮質座椅裡,翹起二郎腿,指尖捏起紙角隨便翻了幾頁,視線在最後一行停留幾秒,猛地揚手就把那一堆紙扔他臉上,面無表情冷聲道:
“幾瓶破酒一個季度不到就漲了這麼多?當我傻還是當我瞎?這麼多錢花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