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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亂見青山無數峰 (第1/2頁)

至晚膳時候,獨孤鏡及時回府。李俶制宴款待沈介福夫婦,她不敢入席,只將購得的琴譜呈上——竟是一本以小楷手抄的《碣石調幽蘭》,此曲乃南朝梁代丘明所作,曲名前冠以調名,為琴曲之僅見,極為難得,近年已漸失所傳,呈給陛下和貴妃,料必喜之不勝。問其價值,竟然也不貴,不過一萬錢而已。

沈珍珠之父易直已於上月辭官歸返吳興,沈介福夫婦二人此行,既是看望沈珍珠,也是辭行。公孫二孃對李俶成見已深,席上沒有半分好臉色,只與沈珍珠說話。李俶難得的毫不介意,頻頻勸酒,直把酒量甚淺的沈介福灌得大醉酩酊,尚自還要再斟,急得沈珍珠暗自連拽他的衣袖,才笑著放下金甌,回頭見沈珍珠雖只喝半杯酒,卻素肌鑑玉,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色,只瞧得目不轉睛。

“娘子,天色已晚,我們得……得……告辭了……”伏在几案的沈介福囁嚅著說。

醉成這個樣,公孫二孃咬牙瞪眼,前去拎起他的右臂,踉踉蹌蹌就往外拖。“砰通”,凳子被拖倒,沈介福腿一軟,就要摔倒,李俶迅捷無倫閃身而過,將他扶住。沈介福在迷糊中攫住李俶的手,半醒半醉睜開眼,重重往李俶手背一拍,“我唯一的妹子……交給你了……”話未說完,王府的軟轎已至院中,李俶抽出手微微一揮,幾名侍從已幫著將沈介福抬上轎子。

此去經年。初夏夜涼如水,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盛一院香。沈珍珠猶記得幼時最喜初夏,郊外溪水淙淙,蛙鳴呱呱,她赤著腳,哥哥提小燈籠,白日青青的田埂此時黑濛濛一片。她眼尖心細,輕輕“噓”一聲,指著池塘邊的黑點,說道:“快,這裡!”哥哥把小燈籠遞給她,躡手躡腳,一步步逼近,“轟”的合身撲上,那青蛙發出怪叫,撲閃著踢踢腳,眨眼功夫不見蹤影。哥哥倒是掙扎半天才爬起,趨近一看,臉上、身上,全是泥濘,十分狼狽,她不由“咯咯”失笑……

哥哥要走了,將帶走她所有的往昔,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過往所有的快樂,她曾經的憂傷,此生一去不復返,不知不覺中眼眶浸淚。

李俶站在她身後,在長廊下投以重重的身影,她回眸看他,他的目光柔和明淨,彷彿人生永遠這般風淡雲輕,彷彿霧靄煙波、叢林溝壑,也只會兩兩執手相看笑顏。心與心的距離,由此岸至彼岸,如此遙遠,又如此貼近。

李俶與沈珍珠攜手,未有侍從相隨,似是隨意漫步,穿過重重長廊,走過清頤閣,推開書房,重又掩門。這書房極大,沈珍珠也不是第一次進來,與他進入內間,設有床塌,以便歇息之用。沈珍珠不禁面頰微微潮紅,李俶倒沒有察覺,上前在床頭一陣摸索,聽得軋軋聲響,外間書架緩緩移開,露出一扇深黑色的大門。原來,床頭上竟設有機關。

李俶燃起一盞宮燈,帶沈珍珠走下十幾步的階梯,在壁上輕觸機關,轟的面前石門洞開,眼前燈光大盛,燭火通明,一人全身蒙面包裹,半跪見禮:“木圍參見殿下。”原來他就是木圍,沈珍珠朝他望去,他只是垂頭不動,雙眸老練沉著,隱隱在哪裡見過,朝臣?內侍?想必其真實身份極其隱秘,遠勝風生衣,既然李俶不願她知曉,定有其中道理,她何必多問。獨孤鏡非一般人可以應付,今日又要審案,風生衣無法抽身,只有木圍出馬應對。

果然聽木圍稟道:“今日王妃由東市走後,獨孤鏡一直未有異動。”

李俶道:“哦,她倒是十分謹慎小心,今日你可白白駐守一日了。”

木圍卻道:“屬下幸不辱命,倒小有收穫。她在出東市時,似是無意丟了一方手絹。”

“嗯,”李俶唇角微微一沉,“我就知道,她沒有這樣規矩。後來怎樣?”

“那手絹被一名少女所拾,極是機靈,一路防備跟蹤,屬下小心遮掩,萬幸跟到了她的去處。”明明立下大功,木圍語氣平淡,毫無得色。李俶盯著他,眼神深鬱,等著他說出那“去處”。

“那去處……”木圍欲言又止,沈珍珠看見有涔涔冷汗由他額角沁出,連累沈珍珠指尖顫抖,掌心冒出細汗。猛聽木圍咬牙聲,“是……太子別苑。”

李俶朝後重重退了一步,面上並無驚詫,只有猜測被確定後的陰森。

太子別苑。太子素來住在東宮,在宮外並無別苑。在李俶冠禮那年,陛下主持冠禮後龍顏大悅,將休祥坊中宗先安樂公主宅第賜與太子為別苑。玄宗之前,太平、安樂、長寧諸公主蒙上恩寵,在長安城諸坊遍佈宅第,極盡奢華之能事。其後,這些宅第被論為凶宅,多被荒廢,無人問津。這太子別苑也不過在原有基礎上,稍作整飭,太子出遊時暫住。然自從韋堅事發,太子避忌,從來不在外住宿。倒是太子張妃,閒來無事時常出宮暫住。張妃祖母竇氏,乃是玄宗生母昭成太后之妹,在昭成太后被武后所殺後,親手將玄宗撫養長大,玄宗感其恩德,親厚無比,那被刺而死的太府聊竇如知正是張妃表兄。

李俶與沈珍珠相對一眼,瞭然後,又生疑竇。獨孤鏡與張妃的勾結,竇如知的被刺,其中可有聯絡?張妃育有一子,年紀尚幼,李俶嫡皇孫之位不可動搖,建寧王也受陛下喜愛,他二人早成了旁人的眼中釘。來日方長,若是二王年紀既長、羽翼已豐,她便有朝一日當了皇后,也萬萬奈何不得,先從妃子處著手,既挫二王銳氣名聲,又可乘機將竇家女兒安插為建寧王妃,兼之利用了阿奇娜的恨和獨孤鏡的嫉,自己置身事外,卻是最大的受益者,手段高明已極!至於香茗居之事,身為掌管全國市場和貿易的竇如知,想必也出了不少力。只是,竇如知到底被誰所殺,有無指使之人,叫人無法想通。竇是張妃股肱之將,斷無殺之滅口之意。

尚在思忖之中,隱隱聽見上方有嘈雜之聲,彷彿許多人在大聲呼喊奔跑,李俶面色微變,木圍躬身道“屬下告退”,從另一扇門出去。

行至階梯處,呼喊聲已經十分清晰。

“走水了——”,“走水了——”!

李俶走出書房,只見東側火光焰焰,煙氣升騰,映照著這黑夜格外猙獰,府內鑼聲四起,侍從婢女拿著面盆水桶,來去匆匆。問道:“哪裡走水了?”侍衛們因不知李俶和沈珍珠去向,早慌了神四處尋找,幾名在書房旁的侍衛如蒙大赦,答道:“是繡雲閣。”遠遠聽見有婢女大哭之聲:“獨孤夫人還在裡面啊——”

宮中火龍隊得信後疾速趕到,但繡雲閣火勢極大,火龍隊不敢靠近,更怕火勢蔓延,乃拆除了與繡雲閣左右相連的幾間房屋,阻斷火勢,至當日三更之後,方將繡雲閣之火撲滅。這一場火驚動極大,不僅京兆尹崔光遠親臨現場指揮,連玄宗也派了高力士前來問候。

第二日清理火場,搬出了四具焦炭狀的屍首——繡雲閣包含侍婢在內,正巧有四人,且在火災後均不見蹤影。

仵作汗透衣背,嗑頭不已:“四人咽喉處均無煙灰、炭末。乃是,乃是……”偷覷李俶面容,見他凝然不動,馮昱執筆記錄時輕咳,他悚然一驚,轉口道:“乃是火燒致死。”

“身份可能查驗得出?”李俶真正關心的乃是這個。

“屍首面目已毀,小的才疏學淺……”仵作察言觀色,戰戰兢兢下實話實說。

“我感覺,獨孤鏡並沒有死。”沈珍珠遙望繡雲閣殘墟,幽幽吐出一句話。

李俶攬住她肩臂,眉宇緊收,雖不說話,其實也認同沈珍珠之語。借死而遁罷,獨孤鏡決不會輕易去死——既不會讓旁人殺她滅口,更不會自戧。她遁往何處?她有著巨大的潛在實力,更有著不屈的鬥志。雖說李俶經營的實業她無法挪走,但她帶走了一個月的收益,那是一個駭人的數目,足可以興風作浪。

這樣的女子,永不服輸,永遠留有後著,可怖可怕。她從此躲在暗處,誰也不知道她下次出手是何時,怎樣出手。對這樣的女子,沈珍珠不知是該厭恨,還是敬佩。

幾名侍婢清掃院中殘痕,撲火過程中被踐踏的花盆草木,狼籍遍地,慘不忍睹。侍婢喁喁私語,其中一名侍婢說話聲音高了些,飄入沈珍珠的耳中,“可惜,這盆六月雪劉總管最愛,當初天天來侍弄,現今毀透了。”另一侍婢道:“人都不在,還論什麼花,沒這場火,遲早也是去的,誰能比劉總管更講究花木?”

清晨空氣清新,聽她們說話,如看輕風細雨、高天流雲,心中原本模糊的印記,此際沈珍珠豁然契會。

原來是他,原來是他!

劉潤墓在西郊空曠冷落之處。沈珍珠下馬系韁,碑上只有“劉潤之墓”四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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