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突然像喝醉了酒,個個興奮得紅光滿面,彷彿怕劉統勳沒有聽見似的,大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有的喊:“皇上萬歲,萬萬歲!”有的叫:“太后、娘娘千歲、千千歲!”有的說:“阿彌陀佛!”有的暗念“南無觀音菩薩”……如鼎沸之水響成一片。人們有的雙手合十,有的雙膝跪地,扯著嗓門高聲頌聖。劉統勳也變得暈暈乎乎的。向太監請了慈安,才清醒過來,說道:“公公請回步,上覆太后老佛爺,主子娘娘,統勳謹遵懿旨!統勳就地待命,聽候朝廷後命!”又命人通知盧焯,自己便不再進棚,竟自兀立在棚外大槐樹下鵠立待命。敦敏、敦誠兩個都是極愛熱鬧不安分的人,裡裡外外擠著看,一會兒看紫禁城方向,一會兒又看劉統勳,聽說盧焯暈倒,又擠進棚裡——此時棚裡的官員也愈來愈多,擠得桌椅倒地,酒香肉香和臭汗味兒混成一片,見此時東大街已清出個人衚衕,連九門提督衙門都出空了,由御林軍親自維持秩序。突然又一陣譁噪,東邊一隊快馬遠遠飛馳過來,傅恆在養心殿的太監護從下,一直來到監斬臺前,傅恆從容下馬,南面而立,徐徐說道:“有旨,劉統勳跪聽!”
“奴才劉統勳!”劉統勳快步晃著微微羅圈的腿過來,急速打馬蹄袖跪下,“——恭聆聖諭!”傅恆含笑看他一眼,說道:“皇上說——皇后娘娘今日辰牌四刻奉太后懿旨,臨乾清宮面聖請旨:盧焯罪過雖為國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時,多為營運水利,治水造堰尚屬有用之材。皇后願親保盧焯免刑,冀其將來戴罪立功。朕思皇后之言,亦拳拳於黎元眾生之至意,朕以孝治天下,尤不欲拂太后聖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盧焯死刑,發回大理寺囚禁,以待後命。惟國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輕破。謹告臣工百姓,著永不為例。其盧焯本人亦當感愧知悔,洗心革面,不辜負朕法外特施之恩!欽此!”劉統勳立即叩頭高呼:“萬歲,萬萬歲!——奴才當即遵旨照行!”此時,盧家來收屍的家屬早已燃起萬響鞭炮。爆竹聲裡又將帶來的紙人紙馬靈幡挽幔一火焚之,越發顯得熱鬧不堪。劉統勳知道還有訓誡盧焯的話,便帶人擁了傅恆進棚。棚裡的官員早已喜滋滋退出外面垂手侍立,看著他們進去了。
盧焯的一場欽命官司烈焰騰騰地打了一年有餘,驚濤駭浪幾翻幾覆,最後是這麼個落局。敦敏、敦誠似乎意外,又不覺得很意外。人散上馬,兄弟二人繼續出京,馬上還在議論說笑。敦誠眼尖,用鞭子指著西直門口說道:“二哥,那個婦人,背影兒怎麼瞧像是原先張屠戶家的玉兒,勒敏一直尋她呢!”敦誠看了看,果然像。於是二人一齊加鞭,頃刻間便趕到西直門下馬,見那女人背上還揹著個打瞌睡兒的孩子,敦誠便大著膽子喊了聲:“玉兒!”
“是敦家二位爺!”玉兒正張望什麼,回頭見是敦敏、敦誠,躲避著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們也來瞧熱鬧的麼?”
敦敏看了看她,蹙起了眉頭,吁了一口氣,才問:
“這是你的兒子?他姓什麼?”
“也姓張……叫寶兒。”
“你爹呢?”
“去年就歿了……”
“你男人什麼營生?”敦誠問道:“日子還過得?”
“種地的……”玉兒不知怎的紅了眼圈,腳尖兒跐著地,也不看二人,“他人還是實誠的,守著十幾畝地,也還將就過。就是婆子脾氣不好……這都是命……”
三個人一時語塞,都不知說什麼好了。敦敏又問道:“你們遷哪裡去了,上回在雪芹那兒還說起你的豬肝,勒敏回來也問,我們都不知道。”玉兒臉色白得沒一點血色,低下頭去,不情願地說道:“我們搬到了張家灣,輕易不進城的……這是來抓藥,孩子外婆也快了……”敦誠說道:“不是我怪你爹,他是讀書讀出毛病了——說這些也沒用了,告訴你,勒敏現在遭了官司!”玉兒一下子抬起頭來,她額上眼角已有了魚鱗細紋,一剎間,還依稀能見昔日綽約風采,問道:“他——官司要緊麼?如今在哪裡?”敦敏嗔道:“你咋乎嚇她麼?——不要緊,他在雲南錢度那裡,過些時就回京了。他的官司準贏,你放心!”
“瞧這光景你也艱難。”敦誠看了看她補得整整齊齊的大襟褂子,嘆息一聲,“這點銀子給孩子買點吃的吧!著實有難處,叫你男人進城到我府裡去,好歹我們大家相處一場。我們心裡一直把你當大、大——姐看呢!”說著掏出三兩一塊銀子塞到她手裡,便見遠處一個瘦高漢子肩上搭著搭子,手裡提著藥包兒走過來,二人不想和這個姓張的周旋,便上馬一徑出城。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疃,今日這裡很是熱鬧。不但有畸笏叟,脂硯齋也在,敦敏、敦誠在門口下馬,一進四合院便聽劉嘯林在大聲說故事。芳卿在廚下煙熏火燎地炒菜,見小兒子趴在東廂窗戶上,便喊道:“東籬!你哥哥在裡頭唸書,你到大榆樹底下玩去——別磕著腦門子了!”一轉眼見了他們,忙拍著圍裙出來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爺、三爺來了!——你們裡頭坐,我給你們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聞越香。”敦誠道:“上回看詩,詩也寫得好極了,跟著曹雪芹的人嘛!”說著,曹雪芹已迎出來。他經敦敏、敦誠說合,重入宗學當教習。原來一干和他過不去的長吏教習,已紛紛調往外任當官發財了。人事處得好,又有額定月例進項,傅恆府、怡親王府、莊親王府也常有小小照應。搬到敦家送的院子裡,住房也好了許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誠見他剃了的頭颳得黢青,穿著月白市布袍子,半舊千層底鞋子,更顯得淵亭嶽峙神采照人,不禁喝彩:“把鬍子也刮掉,再瘦點,白點,可以與潘岳比美了!”說著進來,一群人一哄而起,一邊說笑著就灌罰酒。敦誠躲著酒,說道:“劉老先生接著說你的故事,我們都是空肚子,得墊墊菜——我們畢竟認罰還不成?”
“我在跟他們講林四娘。你們來遲,只好將前頭的再略述一下。”劉嘯林盤膝坐在炕上窗戶邊,一手把杯,一手支著窗臺,緩緩說道:“說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陳綠崖任青州道臺的事。當時戰亂剛過,衙署荒蕪,野藤黃蒿滿院。一日獨坐獨酌至昏夜,忽然來一豔麗宮裝女子,蠻髻朱衣,繡臂鳳翹,腰佩雙劍。陳以為她是劍俠,一揖請坐,那女子自己介紹,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恆王宮嬪,不幸早死,殯於宮中,這個道臺衙門就是原址。不數年國破,王宮夷為瓦礫。夜臺寂寞,風悽月涼,慕陳公風雅特來相陪。綠崖細查她並無惡意,且又談詞不俗,就席間說些風話,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於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離別之色,說:‘妾與君塵緣已盡,這就要去終南山,特來一別,這卷詩是我們倡和之作,留給你作個心念。’說完奄然而滅。”敦誠見他吃酒,以為好聽的還在後頭,半日不聽他接著講,遂問道:“難道沒了?”劉嘯林笑道:“林四娘已經‘奄然而滅’,哪裡還有故事?”
眾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實,也說:“這是尋常鬼狐故事。一點也不出奇。我們家一個包衣奴才在杭州販瓷器發了財,帶幾百兩銀子進京營運,住在紅果園,也是遇見個女子昏夜來就,晚來早去的。這包衣膽大好色,終日裡設酒筵宴請她。有一日女子來說:‘咱們緣分已盡了。我是這地塊的狐仙,如今舉家要遷走了……’兩人哭了一場,那狐仙也就在蒿萊中隱沒了——那包衣銀子也沒了,人也沒了,來求我們老太爺。老太爺賞了他兩個元寶,他去錢號兌制錢,不防進門就和那女人撞了個滿懷,她也是來兌錢的!”眾人聽了不禁鬨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說道:“敏爺悶葫蘆兒,偏能搗鬼!別是陳綠崖也沒錢了吧?”
“褻瀆褻瀆!”劉嘯林在鬨笑中連連擺手,“我還沒說盡呢!我給你們背一首林四孃的詩你們聽聽!”眾人聽他這一說,立刻肅靜下來,聽他詠道:
靜鎖深宮憶往年,樓臺簫鼓遍烽煙。
紅顏力薄難為厲,黑海心悲只學禪。
細讀蓮花千百偈,閒看貝葉兩三篇。
梨園高唱昇平曲,君試聽之亦惘然。
這一來大家誰也笑不出來了,脂硯齋笑道:“上回也是你,真是專會敗興,好好兒的,又來一首鬼氣幢幢的喪門詩——下回不敢再約你了!”
曹雪芹見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換盤兒,笑道:“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硯齋也是的,怎麼說敗了興?我還要把這故事兒寫到書裡去呢!當年繁華今夕索漠,四娘說錯了麼?”敦誠將今日法場特赦盧焯的事繪形繪色說了,又道:“你沒見那人們,都和瘋了、醉了似的,就地兒在那裡高聲頌聖。如今我們不但有個好皇上,還有了好太后、好娘娘。我就只有點奇怪,娘娘高居深宮不問政務,怎就忽拉巴兒想起了救盧焯!”
“深宮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麼知道?”脂硯齋拈鬚,邀大家碰杯,說道:“說如今天下鼎盛繁華是不假。我從南京過來,繼善公帶我看他修的金陵書院,那真叫巍峨壯觀,嵩陽、嶽麓這些書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說‘繼善公真是功德無量’,繼善只笑,又帶我去看給乾隆爺修的行宮——那有一頃多地,走了兩個時辰還沒看完一半。那銀子真和泥沙一樣了,繼善說:‘如今真是有錢了,不但官府有錢,民間也有錢。我不從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麼折騰都不怕!’他說的也真是,北方瞧著還窮,江南是真富,幾個大寺院進香的人擠成堆,佈施稍慢一點,錢都塞不進功德箱!和尚們也是紫衣緞鞋,大喇喇的不肯理人,我想出個對聯挖苦他們兩句,竟想不出來!”
“這麼說——問和尚因何這麼大樣,仰臉不睬人?答居士只為錢箱飽撐,坐地能化緣!——可成?”雪芹斟著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覺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盛之世。我們這一代人是趕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極難繼,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興得起來。文景治後便是王莽之亂,貞觀開元之後又是天寶之亂——我倒寧可這極盛之世遲一點,或許將來人少一點悲悽呢!再說,那些帝王雄圖,將相功業,都在那裡營營奔競,有幾個留心街巷暗陬的嚶嚶泣聲,譬如現在正伏暑天,綠陰遮天,芳草鋪地,離落葉凋零還有幾日?盧焯救下來了,阿桂、勒敏還在和人打擂臺,不管誰輸贏,總有敗落倒運的。正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啊!”
他一番話說得大家心底凜然,都把酒默思。敦誠因將遇見玉兒的事說了,又說:“人事、世事無常,雪芹見識不差。玉兒和勒敏的事就難說清個道理。勒敏哪點配不上玉兒?那個糟老頭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個兒天塌下,今兒還吃對蝦!雪芹兄還是快快寫好《紅樓夢》是正經。傅六爺如今是顧不上讀書了,也還惦記著這事。前日又說紀昀要修《四庫全書》,也要物色人才,問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說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寬裕一點,正好寫書,叫他弄故紙堆兒麼?”當下眾人又說又笑,直到天色黑下來,才各自辭了。
[1]
妙香:雍正皇帝之母德貴妃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