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棠兒便帶著表進宮上繳皇后,她是三天兩頭進去給太后和皇后請安的人。傅恆如今已是炙手可熱的天子第一信臣,她自然水漲船高,幾乎沒言聲,左掖門的侍衛、太監便含笑躬身放行。一路進來,遇見所有的人莫不避道行禮,棠兒自是得意。待到隆宗門外,晉見朝謁的官員漸多,門外還站著幾個王爺,三三五五竊竊私議著什麼。棠兒低下了頭從人群中穿過時,她感覺到四周的目光在注視她,心裡怦怦直跳,直到進入養心殿西內巷,才舒了一口氣,鼻尖上已冒出細汗來。
“是棠兒來了!”皇后見棠兒進來行禮,瞟了一眼自鳴鐘,詫異地問道:“這才辰時,你從不這時候進來的,有什麼要緊事麼?”說著便命賜座。睞妮子現今已是皇后跟前得用的侍選宮人,穿得一身光鮮,見是恩人主婦來了,便忙不迭地搬來瓷墩,用衣袖拂了又拂,待棠兒坐了,又插燭般拜了下去。棠兒心裡喜滋滋地說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千萬不要給我行這大禮……和你一樣,我也是娘娘的奴才……你進來不容易,也是你的造化,好生服侍娘娘,你的大造化還在後頭呢!零零碎碎的缺什麼,只管去見我。娘娘事多身弱,不要煩她。”皇后想起她從前悽惶,見此情景也覺酸心,遂道:“她已經改名睞娘,你看她換了妝束,連說話聲氣都變了!”
睞娘忙拭淚轉笑,嚶嚶說道:“六奶奶放心,我如今真是夢想不到的心滿意足。娘娘就是觀音菩薩,您薦我來當了捧瓶兒的侍女。這個大恩今世是報不了了,一世接一世的,我總要還這個情!我進宮後,魏家的還說惡話,說麻衣雀沒有佔梅枝兒佔到底的,叫我回去謝罪。我給頂了回去。說娘娘已經大安,你們這話該割舌剜眼!他們意思我早晚還得出宮,我說我出宮也不希罕你那點子‘家業’。這麼好的主子,我累死累活侍候心甘情願,主子一百年後歸西成佛,我也要學太皇太后跟前的妙香[1]
,隨了主子侍奉蓮駕!”說得慷慨,她眼中已湧出淚花。棠兒道:“魏家的算什麼?老鴰!”“他們狗眼看人低,”睞娘又笑道,“沒想到我能到主子跟前。”棠兒笑著對富察氏道:“娘娘氣色真的一天比一天強了。原來額鬢上還帶點青黯,如今一點也看不出了,體態也胖了點,怎麼一場大病過去,連過去的小病也都沒了?”
“這個我也不明白。”富察氏掠了一下鬢,果然顯得容光煥發,絮絮叨叨說道:“雍正十二年我還在雍和宮當福晉,賈士芳給我推過造命,說再過九年我有一劫,什麼熒惑星犯太歲,不克而歸,若無貴人相助,即到絕死之地,還說什麼澗橋雖短,獨木難過。後來讓尹繼善帶了我的八字去見靈隱寺的百歲方丈了空,了空說的和前頭說的也差不多,又說唯善事可結善緣,叫我年年放生,月月持齋,日日誦經,果然就冒出個紀昀,就過了這座獨木橋!皇上又為我大赦天下,我心裡舒展,吃飯就好,可不就好起來了!”
棠兒見娘娘一陣話說得高興,這才從袖子裡取出那包懷錶,款款向富察氏奏說了原委,把包兒遞給睞娘,又道:“康兒這孽障不懂事,碰壞了一塊錶蒙子,也繳回來,換一塊玻璃,還是好好的。”睞娘接過來解開包兒,只見金燦燦、銀閃閃的亮得晃眼,忙捧到皇后這邊,笑嘻嘻道:“聽奴才的媽說見過這物件,奴才可是頭一回見呢!真真精巧,真真是個愛巴物兒!”
“往我這裡繳東西,這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皇后看了看就推到一邊,“老六就是軍機大臣,叫他交內務府四值庫就是了。”棠兒見姐姐高興,說道:“他心細,要交內務府,嫌太刺眼,怕有人說‘六爺一下子收了那麼多寶’,傳到外頭不定走樣兒成什麼謠言呢!這十三塊表,我想要一塊他還不肯給呢!想想還是交到姐姐這裡,您想賞人,想留用,都算入了大官中了。”富察氏說得嘴渴,剛一轉臂,睞娘忙進前兩步,將殘茶潑了,從銀瓶裡又傾一杯雙手捧過來,說道:“這是剛沏的,溫涼正好。主子脾胃弱,天又熱,放溫了的茶不好,多少兌了點枸杞和棗汁子,能升胃氣……”她自己先喝一口才捧給皇后,又給棠兒換茶。
皇后呷一口噙了一刻才咽,說道:“難為你經心。這麼肯在我跟前用心侍候,往後你就長值在我身邊,和彩雲、墨翠她們一樣的月例。”棠兒忙恭喜道:“這就又升了一步,你可防著旁人紅眼兒!”皇后道:“棠兒既喜歡這東西,自己揀一塊,算我賞你的。睞娘把那塊壞了蒙子的揀出來,四值庫裡專有修表匠,配塊玻璃你使——彩雲、墨翠她們也都有,不如這個小巧,也算折平了。”喜得棠兒和睞娘福身跪地謝恩。皇后道:“我從不稀罕這些,皇上也不稀罕,其實都是鍍金、鍍銀,裡頭是鐵嘛!稱起來能值多少?只是做工精良,萬歲爺也是首肯的。他說我們中國地大物博,萬物皆備,什麼也指望不到洋人。洋貨裡除了鐘錶,沒一樣可取的。我說還有金雞納霜呢!萬歲爺就大聲笑了。”她是極少風趣的人,輕易不苟言笑,今兒精神特好,實在罕見。見她喜歡,棠兒、睞娘也都放膽一笑,紗屜子內外的當值宮女也都微笑。正高興間,貴妃那拉氏踩著“花盆底”,擺著腰進來,一邊向皇后蹲身行禮,起身笑道:“娘娘今兒歡喜!身子看去是越瞧越好了!”
“給貴主兒請安!”棠兒見她進來,已經站起身,又行禮道:“貴主兒好氣色,看去又年輕十歲,插上這朵花,鮮靈靈的,跟仇十洲畫的那個什麼畫兒一樣呢!”話沒說完,見乾隆輕搖竹扇款步而入,便閉住了口。內外太監宮女、那拉氏見他進來都已跪下。棠兒便也跟著跪了,只有皇后款款站起身來。
乾隆不經意地環視眾人一眼,和棠兒目光一觸即避開了。隨隨便便坐下去笑道:“說得高高興興的,見朕來又都不言聲了——這是誰送來的?”他指著那包懷錶問道。皇后將棠兒的話轉述了,又笑道:“我賞了棠兒一塊,還有睞娘。那拉氏既來了,自然也要賞一塊。”那拉氏卻不願和棠兒、睞娘一例,笑道:“主子忘了,上回在慈寧宮,老佛爺賞了一大一小兩塊呢!”乾隆道:“老佛爺是老佛爺,娘娘是娘娘。皇后已經說話,還能收回麼!”那拉氏臉一紅,說道:“是奴婢想左了。”便忙接表謝恩。
“你們都起來吧。”乾隆顯得很輕鬆,用扇子輕揮一下,說道:“皇后身子是越看越見好,朕準備去承德,特地來問問,你想去不想。想去呢,三五天擇日就走,得叫秦媚媚他們準備一下行裝。”說著便啜茶。皇后說道:“不知怎的,今年我想走走。也想請皇上的恩典,能遲幾日不能?六月十九是觀音聖誕,您知道我許過大願,要救一條人命,放三千生靈,廣濟寺已經預備下了,救命的事還沒請旨,也不知道該救誰,也請皇上拿主意幫我。這事辦完,心無掛礙去承德,因為我還準備了點體己,想在承德避暑山莊裡修個喇嘛廟,開光破土,我不去顯得不虔誠。”
乾隆聽到“不知道該救誰”已是笑不可遏,此時更大笑,說道:“你和太后老佛爺一定商量好了的!那拉氏,方才太后那裡是不是這一說?明天殺盧焯,你好救他麼?”幾個女人早就知道這個案子,皇后和棠兒還見過盧焯,聽乾隆一說,都從心底打了個顫。皇后默然良久,說道:“我沒想過救盧焯,那是關乎國家景運的大事,女人不能過問。我想著今年秋決的犯人,必有一等無奈犯罪的可憐沒造化的,或者為親人報仇犯罪的,我來講情,皇上免勾,就是我救了他。”乾隆聽著心裡感動得一沉,說道:“這兩種人其實無可殺之心,但只國法無情。朕從來勾決他們下筆時極為躊躇。你這是仁慈之心嘛,聯當然要成全。不過,朕還是把一個盧焯交給你救。”說話間他已想好,立刻給富察氏一個順水人情,“盧焯犯了死罪,也有可恕之情,你來救他。明日午初他上法場你上乾清宮,當眾說!”
“上乾清宮?”皇后吃了一驚,繼而又有些興奮,目光流動一下又黯淡下來,搖頭道:“……我不敢……那不和戲本兒裡唱的,鼓兒詞裡說的一樣了……您是聖君,他又該殺,我說什麼好呢……”乾隆笑道:“朕來教你,他們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進殿他們都得老實跪下,怕他們什麼?聖君也得賢后來配!你就說——盧焯能治水,能造堰,別人做不來,治水能防水患,修堰又可灌田。黃河漕運幾年一折騰,自有史以來平均四年天下一旱,救盧焯不單為盧焯,為救受水旱之苦的人家,看他誰駁得了?”皇后心裡激動,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說道:“妾自然遵旨。可這畢竟帶著干政味道,尤不願天下人說皇上聽婦人之言輕赦罪人。這麼著,索性跟太后說了,她老人家下懿旨刀下留人,我再去乾清宮說情,而且言明下不為例,皇上算是盡了孝道。這麼著似乎更好。”
乾隆笑道:“就依你!——既然有這心願,就推到六月二十之後再成行。這次咱們一道兒奉著母后去秋獮。七月、八月,過了九月再回來。”又對棠兒道:“訥親走了,傅恆要留北京,你就沒這便宜了。”棠兒不知怎的,心裡泛上一股醋味,說道:“奴婢聽男人說了,往後年年要去承德秋獮。奴婢是不會想事兒的人,暢春園西邊好大好大一片御苑,裡邊放養的獐、狍、鹿、麋、虎、豹、狼、熊很多,何必到木蘭承德那些地方?說避暑吧,園子裡也不算熱,皇家宮苑還熱著了?又何必跑遠路,受那馬轎勞頓的?”
乾隆斂住了笑容,緩緩起身踱步,說道:“你說的也不錯,今兒朕就接了一個本子,是都察院監察御史叢洞寫的,和你說的一樣,還給聯扣了一條‘狩獵娛樂’,朕已下旨,說他是婦人之見,目光短淺,已經駁下去了。”棠兒和那拉氏都聽得發怔,秋獮狩獵,不為了玩兒為什麼?棠兒見乾隆並無不快之色,賠笑道:“傅恆也常說‘婦人之見’。我本就是婦人,也不算什麼大錯兒。但天下有這婦人之見的男人也多的是,總得說個道理兒才是呀!這麼說那叢洞又觸了黴頭了。”乾隆笑道:“他是言官,朕怎麼能因言懲處?駁他,也正為讓臣工天下都知道這秋獮的道理。”他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咱們大清自順治爺開國,已近百年。太平日子久了,八旗旗務都荒了,將怕帶兵,兵怕炮響,都成了老爺兵!金川戰事失利,和士卒不勇也有干係。滿洲人入關不足十三萬兵,打得李自成一百萬鐵騎丟盔卸甲;聖祖父平三藩,十一省反朝廷,黑水逆波流遍天下,幾年就平了。到先帝和朕手裡,一個改土歸流,一個大小金川,損我上將四五人!所以秋獮不過是借田獵講武,調來各處軍隊練練把式。不要弄到皇帝手無縛雞之力,三軍戰陣不成行伍,出了亂子臨上轎現纏腳,那就遲了。三代以下聖君,沒一個不講究田獵的。你們不讀史,怎麼知道這一層?皇后就從來不說這個話。還有一宗,到關外秋獮,蒙古各王爺自然也來朝覲,藉此大家見見面,中央與各藩恩情聯絡,也就不生疏了。所以年年要秋狩。你們女人也懂得,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就是你方才講的,如果玩兒,朕就在宮裡,難道玩不出新鮮花樣兒麼?”棠兒乍然間想起,和乾隆**時乾隆也說過“新鮮花樣兒”的話,不由騰地紅了臉,想啐,沒敢。
第二日是行刑日,盧焯獨自飽吃一餐辭世酒席,便由刑部的牛車綁押到西菜市口。時方天熱,盛夏伏天極少殺人的,盧焯又是有名的封疆大吏,立時轟動了北京城,四面八方的人擁來,不到辰時就把法場圍了個密不透風。因為恩赦盧焯的機密沒有洩露,監斬官劉統勳辦得十分認真,親自安排順天府衙役維持法場,指定收屍家屬位置,又怕進京保盧焯的福建人鬧事,對黃天霸一干人又秘密佈置監視。因盧焯在官場裡的朋友故交不少,又專用蘆蓆搭了棚子,由人隨意設酒祭奠……忙得腳不沾地。
一時報說“盧焯押到”,氣氛立時緊張起來。劉統勳在棚里正和幾個部郎寒暄,話沒說圓便趕出來,只見幾十個衙役手拉手給刑車開道,擠得前仰後合,便命隨從戈什哈:“給我用鞭子虛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盧焯帶到刑樁跟前。嘈雜不安的人群立時停止了騷動。在場中零零星星的咳嗽聲裡,劉統勳架著步子走到盧焯跟前,對閉目不語的盧焯一揖,說道:
“盧公,是我來為你送行的。”
“是延清,我明白。”
“沒有綁疼吧?”
“沒有。”
“這是旨意,我沒有辦法。”
“我明白,明白。”
“還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
劉統勳又一揖,說道:“時辰還早,蓆棚裡還有你不少故交送行,請先過去一敘。呆會兒統勳也有一杯水酒相送——給他鬆綁!——要不要攙扶?”見盧焯搖頭,便擺手命人押送盧焯進棚。自己大步登上監斬臺,環視一眼又開始騷動的人群,將手中警堂木“啪”地猛敲一聲,喝道:“現在宣佈聖旨和盧焯案由。在法場犯規者,一律由順天府當場擒拿!”在一片寂靜中,劉統勳展旨高聲朗誦: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誠,不意大臣中竟尚有如盧焯者,心地卑汙,貪墨舞法,受賄累萬,敲剝民財以飽私囊,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誠不能感恪眾人耳,曷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天下週知,而盧焯不知殷鑑,悍然自觸刑律。彼既毫不以聯躬及民生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綱?旨下之日,即著將盧焯人犯一名綁赴刑場,立決正法,由劉統勳監視行刑。欽此!
接著又讀案由。此時萬頭攢動,一片擾攘議論,嗡嗡之聲,嘖嘖驚歎之聲響成一片。劉統勳勉強讀完,便下監斬臺,卻見敦敏、敦誠二人擠得髮辮都溼淋淋的進來,遂笑道:“你們幾時回京來的?殺盧焯有什麼看頭,這麼熱天兒,還不如去尋那個什麼芹的會你們的詩。”
“盧焯一向是紅極了的官兒,我們也相識的,落到這一步,當得來瞧瞧。你是個把殺人當作家常飯的人,虧你還笑得出!有朝一日我也輪上了,你也笑?”敦誠和劉統勳很熟,連說帶笑道,“——還叫你說對了,我和哥子就是要看雪芹去的,我們剛從山海關回來。”劉統勳一邊走一邊道:“時辰也就到了,給盧焯遞杯酒去——”話沒說完,便聽炮響,一個戈什哈追來稟道:“時辰到了,請大人下令!”劉統勳說了句:“稍候,到三刻不遲——你們那本子《紅樓夢》我看著打瞌睡兒,坊裡買的《濟公傳》還有點意思。皇上正要紀昀收集圖書,你們瞧好了,還不如先給紀昀送去看看。你們誇說《紅樓夢》裡的詞寫得好,我瞧著像風花雪月的,也不見出奇。”說得敦氏兄弟都咧著嘴兒笑,因見走近棚邊,才都斂住了。
三個人還沒進棚子,人群突然海潮般湧動起來,守監斬臺的黃天霸小跑追上來,激動得話音顫抖,急急說道:“延清老大人!內廷蔡公公來了——”便見一個太監滿臉油汗,高聲喊:“太后有懿旨,娘娘有懿旨!命劉統勳刀下留人!”法場周圍看熱鬧的人,這時聚集了將近萬人,自大清開國以來,此地殺人無數,也時有臨刑時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太后、娘娘懿旨下令的,還是聞所未聞,連棚里正吃敬酒的當事人盧焯也驚呆在地,手中的杯“當”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