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曆四十六年五月初七,遼東,清河城。
今年關外的天氣異乎尋常的冷,此刻已入夏,然而仲夏的拂曉,依舊是白霜蒙地,寒氣砭骨,乾冷乾冷。
上午的陽光是那樣的刺眼,然而遼東大地特有的飛揚朔風卻將這空氣中僅有的暖光化作透骨的寒意;城內的市井中冷冷清清,商鋪走販關門閉市,絲毫不見往日開馬市時的熱鬧景象。尋常百姓則是宅門緊閉,鮮有人出沒。偶爾有一兩個城民百姓自路街道上經過也是神色匆匆,一派蕭條緊張的景象。
城內不時有一隊隊持槍懸刀的批甲官兵穿街過巷的巡邏,城頭之上更是戒備森嚴吊斗林立,堆滿了滾木擂石和弓弩守具。
城外挖了兩道壕溝,裡面插滿了竹籤尖木,壕溝的外側空地上佈滿了陷坑和鐵蠍子,一道六尺多高的羊馬牆沿著壕溝靠城牆得一側修建。上面密佈著炮眼,牆後面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尊黑黝黝的鐵炮架在堅固的炮架上,炮口對著牆外的空地。
牆後面站滿了官兵,城門緊閉,吊橋高懸,城頭馬道上的官兵一個個頂盔貫甲全副武裝,略帶恐慌的眼神不時的往向遠處東方綿延的八盤嶺山脈。
那裡有遼東邊牆上的重要關隘鴉鶻關,而鴉鶻關再往東,就是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那裡是建州衛後金汗國女真蠻族的天下。
清河城四面環山,地處要衝,屬於易守難攻的軍塞堡城,城內的軍戶佔了全城的三分之二,主要的職能是扼守建州蠻族進入遼陽的要道。所以本城以軍事為主不設文官,一應事務由本地鎮守副將大人排程。清河城的府衙就設在城內東關,此刻衙門正堂之內,十幾名本地的生員、秀才齊集一堂。主官沒到,這些人正在三個一群兩個一夥的交頭接耳,每個人的神色都透著緊張。
嶽翔呆呆的站在一邊,看著眼前的這些人們,好像在**。
他的腦袋上還包著一層繃帶,這是上個月出城去山裡打黑熊時候留下的紀念。黑熊是被他打死了,但是也險些把他的腦袋給開了瓢,幸好被他的家丁給搶救了回來,昏迷了十幾天,一度氣絕,不過最後竟然起死回生,好歹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在家裡躺了半個多月,前幾天剛剛能夠下地,這件事在城中一時引為奇談。
“子義,傷好些了嗎?”就在嶽翔發呆的時候,旁邊一個紅臉的胖子對他拱了拱手,此人身穿儒袍,頭戴公子巾,胖乎乎的圓臉好象個彌勒佛一樣,正是嶽翔的同窗好友董明川。
“有勞兄長掛念,區區小傷不足掛齒,聽說哥哥為了救我都跑到葦子峪採藥去了。啥大恩大德的話我就不說了,今天回去到我那兒,咱們哥倆兒好好喝他兩盅,上次整回來的熊掌給燉上,不醉不歸。”嶽翔還了一禮。
“兄弟,你腦袋上這外傷還能喝酒啊?等傷好了……”董明川指了指他頭上的傷
“嗨,這傷算個屁。”嶽翔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董明川和附近兩個生員一起笑了:“真不愧是咱們清河城頭一條亡命徒嶽子義。”遼東地處關外,經常要與蒙古女真等野蠻部族打交道,漢民多習射獵漁牧所以鑄就剽悍民風,即使是讀詩書做學問的生員秀才大多數也是好勇鬥狠之輩。
嶽翔本家乃是清河的坐地戶,嶽翔本人在清河一帶更是名聲在外的文武雙全,曾經單槍匹馬打死過大蟲,要不是他家裡長輩看他生性聰明好學想讓他考取功名將來光宗耀祖,他就要投軍了。清河城的鎮守鄒儲賢鄒軍門早就看中了嶽翔,一直想拉他當自己的親兵家將。
“亡命徒便亡命徒,總比那喪命徒要強些,在咱們這遼東地面上,百無一用是書生啊。”另一個秀才馬宮過來了,“子義,你這一身好拳棒不投軍真的可惜了,我二哥現在在鄒軍門手下都混到個旗總的位置了。要是換了你,整個千總、把總那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事,何苦每天讀這悶死人的詩書。”
眾人又笑了,馬宮的秀才功名是家裡花錢買來充門面的,他整個兒一個不學無術的無賴少年,想投軍家裡長輩不許,故此時常發些牢騷。馬家在清河城內也算一號,在場的十幾名生員秀才基本上代表了清河地面上的民間各大氏族勢力。
在遼東地面上,朝廷官府的話不一定有這些世家大族的話好使,鐵嶺李氏、遼陽佟氏、寧遠祖氏、錦州高氏,這些世家大族盤踞遼東,關係盤根錯節縱橫阡陌,各有私兵家將,勢力大的無法想象。如果官府不合他們搞好關係鐵定幹不長,他們把持了遼東所有的黑白兩道地下勢力,甚至連官府都把他們把持。
當年臭名昭著的遼東礦稅監使大太監高淮亂遼十年,橫徵暴斂無惡不作,極盡殘酷剝削之能事,弄得遼東雞犬不寧,無數百姓家破人亡,何等的不可一世。最後只因妄圖插手遼東軍權,並且剋扣軍餉太過苛烈,歪腦筋動到了這些人的頭上,最終逼得這些氏族們暗中聯起手來鋌而走險煽動兵變,並且放出話來說高淮別想活著回關內,到底是把高淮給整下了臺。
從此這些大小氏族們的勢力更加旺盛。
最著名的鐵嶺李家那更是登峰造極的成就,寧遠伯李成梁一家獨霸整個遼東軍政二十多年,李家將威震塞外,打蒙古,打女真,到朝鮮打倭寇戰無不勝,是朝廷預設的藩鎮軍閥。李成梁死後,各鎮各路城堡要塞兵權仍由他的舊部掌握。
清河城的鄒軍門就是當年李成梁的家丁,現在大小也算是一鎮諸侯了。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咱們大明朝向來是重文輕武,從軍有什麼前途?現在可不是盛唐強漢的時候了,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啊。”董明川嘆了口氣。
“那也未必,天有不測風雲哪……”嶽翔的臉上似乎帶著一種奇怪的神情,自言自語似的輕輕來了一句,董明川等人聞言愣了一下,正要開口相問,嶽翔卻搶先說道:“哥哥,我這幾日未出家門,不知城內出了何事這般冷清,我看城頭上連兵庫裡的大鐵炮都搬出來架好了,這是怎麼回事啊?”
這個問題暫時把眾人的思路又引開了,董明川皺著眉頭摸著下巴說道:“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是建州衛的女真蠻子上個月在撫順馬市上鬧事了,跟撫順衛的官兵還幹了一仗,連廣寧的官兵都驚動了,後來聽說建州蠻子到處搶劫,前幾天聽說張鎮帥傳令調兵去撫順,聽說去了一萬多人,現在也不知道訊息。”
嶽翔算了算日子,暗中搖了搖頭。心想這訊息傳得實在太慢了,難以想象這種軍情傳遞的速度竟然如此遲鈍,還是官府有意封鎖訊息,怕引起恐慌和難民潮?
“我也聽說了,聽說建州蠻子這回可是鬧大發了,把撫順全城都給搶光了,男男女女的聽說給抓走了好幾千,聽說連城樓上的大炮都給他們給拖回去了。子義,你大哥不是去撫順馬市上發貨去了嗎,回來沒有?”馬宮也湊了過來。
這一說,眾人便又開始議論紛紛。
嶽翔搖了搖頭,他不認為有什麼人能從撫順活著回來。他和這些人不同,他知道建州女真擁有何等的力量,他也知道從上個月的那一天,也就是大明朝萬曆四十六年四月十四開始,將會有一場何等的浩劫災難從這白山黑水之間爆發,直至完全吞噬整個遼東、整個中原乃至整個大明天下萬里江山。
“建州蠻子真的敢鬧事?我怎麼沒聽說?就憑他們建州那點人?咱們大明朝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們給淹了!連蒙古韃子都不敢炸刺,難道他們活膩味了不成?再說咱們遼東的官兵可是成年和蒙古韃子開仗,身經百戰,連那麼兇的倭寇都不是對手,建州蠻子也就是呆在自己家裡稱稱王,還敢來咱們大明鬧事兒?”有人表示懷疑。
“你知道個屁!成天就知道在家裡傻唸書。我前年去建州買過人參,見過建州蠻子的馬隊。乖乖,那隊伍拉出來也是成千上萬漫山遍野,我有個家丁以前是軍中跳蕩隊的,說這些蠻子的盔甲都是上好的鐵甲,比咱們大明還強三分呢。”
“是啊?那依你說這建州蠻子還真的跑到撫順去鬧事去了?”有人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