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疇聽他說得客氣,但“奉旨”二字卻有以皇命壓人之嫌,從容不迫地說道:“你既是奉旨的人,我如何敢差遣你?一路勞乏,稍候到後帳洗塵。不過,塞外苦寒,比不得京城安逸,你要是呆不慣,等戰事稍有轉機,我可奏請聖上,讓你體體面面地回京復旨。”
張若麒暗忖道:怎麼,才來就想趕我走?那可不行!我若三五天就回去,本兵大人那裡也不好交待,今後的仕途算走到盡頭了,除非掃滅東虜,將關外一舉恢復。他咧嘴一笑,謝道:“大人盛情,卑職心領了。若非皇上明詔,卑職怕是不好回京,要與遼東戰事相始終。”
洪承疇心裡暗自發狠道:“皇上派你來監軍,看來是對我遲遲未用兵心存疑慮,奈何不了皇上,還擠兌不了你一個書生?”他獰笑道:“好!接到兵部邸報,聽說你要來,我擔心你吃不了苦呢!遼東情形如何,你出了山海關,想必親身經歷了。寧遠是前敵,距給清兵圍困的錦州一百二十里,與你剛出關又是大不同了。眼下五黃六月,還有新鮮的青菜吃,到了隆冬,不用說青菜,就是刀子似的白毛風就要人命。”他故意停頓一下,用眼睛瞟著張若麒道:“糧餉再不能及時運到,餓著肚子,飢寒交迫,不用說打仗廝殺,能保住命就不易。”
張若麒給他說得一陣陣後背發涼,但心裡暗笑他未免聳人聽聞,我好歹也是個欽命的監軍,就是餓死千人萬人,還能沒我吃的?再說我此次來寧遠,就是要速戰速決,何必要等到入冬,堂皇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卑職身膺重任,自該與三軍將士同甘共苦。”
“知道你從京城來,代皇上巡視大軍,我這才升帳,教你看一看軍容。”
張若麒這才收斂笑容,朝兩旁的眾人說道:“皇上有密旨給洪督臺。”解開項上的披風,赫然露出背上的黃龍包袱,取下捧在手中。因是密詔,不必排擺香案,等洪承疇跪好,張若麒開啟黃緞包袱,取出一個黃綾暗龍封套。洪承疇恭恭敬敬地接了,回到大案後,小心拆開細看,那手諭上寫道:
諭薊遼總督洪承疇:汝之兵餉已足,應儘早鼓舞將士,進解錦州之圍,縱不能一舉恢復遼瀋,亦可紓朕北顧之憂。已簡派兵部職方司郎中張若麒總監援錦之師,為汝一臂之助。如何進兵作戰,應與張若麒和衷共濟,斟酌決定,以期迅赴戎機,早奏膚功。此諭!
洪承疇看完,仔細收藏在袖中。張若麒又從黃龍包袱裡取出一個紙卷,說道:“欽賜御筆條幅,洪承疇跪接!”
洪承疇急忙跪下,雙手接過,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然後站起身來,展卷開視,三尺長短、一尺寬窄的暗龍紋描金宮絹上寫著“滅寇雪恥”四個大字,上蓋“崇禎之寶”大印,右下方有一手書御字花押。文武官員看了,無不感奮,一齊山呼。洪承疇向張若麒道乏,吩咐在花廳準備酒宴。張若麒道:“先不忙著吃酒,卑職還有幾句話要對督臺大人稟告。”
“請到書房略坐。”
洪承疇的書房極為寬大,但卻看不到一本書,到處堆放著軍帖文案,一個木製的大沙盤上插了各色的小旗。洪承疇指點著沙盤道:“你是老郎中了,看看這沙盤可精確?”
兵部職方司掌輿圖、軍制、城隍、鎮戍、簡練、征討之事,張若麒自然對遼東的地形山川不陌生,他客氣地誇讚了幾句,坐下先談了洛陽、襄陽失守,以及楊武陵沙市自盡。這些訊息洪承疇已在邸報上得知,過了多日,算不得什麼新聞,但也禁不住唏噓道:“文弱韜略精熟,敗在急於求成,大將又不聽調遣,實在可惜。不然,剿滅流賊已多日了,皇上也不必焦心,朝廷可專心全力對付東虜。”
“卑職正要請教東虜之事,大人講如何進兵?”
“方略不變。”
“皇上已有手諭,大人還如此固執?”
“自古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錦州無恙,遼東慢慢恢復,皇上不會怪罪。”洪承疇捻著細長的鬍鬚,鎮定自若,似乎沒把手諭放在心上。
“恐怕皇太極不會教大人如此從容。”
“你這是何意?”
“大人不會忘了袁崇煥吧?”
“我曾與他同在兵部任職,但素未晤談。”
“袁蠻子為何身死西市?”
“通敵之說,我並不相信。說說你的高論。”洪承疇耐著心性,聽他繞彎子說話。
“世人都說他死得冤,其實他不過一個替罪羊而已。”
“哦?”
張若麒見洪承疇頗有興致,侃侃而談道:“卑職這些年在兵部,一直在思慮此事,說袁蠻子死於西市,不如說是死於自己之手。平臺召對丟擲五年復遼的大言,知其不可而為之,他沒想到皇上核功甚苛,責期甚嚴,單這一條欺君之罪,足以殺頭。還有擅殺毛文龍、私自議和等,都是皮相之談。其實有兩點,足以致他於死地。”
“哪兩點?”
“得罪的人太多了,人未出關,便依恃聖寵,獅子大開口,要錢糧、要器械、要用人之權。六部之中,吏、戶、兵、工四部堂官以下全都得罪慘了,動不動就拿皇上壓人,那些大臣能不窩火憋氣?其他同僚也惟恐給他抓了苦差,也都敬鬼神而遠之。你為朝廷出力沒人反對,但不該妨礙別人吧!他如日中天,聖眷正隆,誰也惹不起,可等他下了詔獄,朝臣暗裡無不拍手稱快,哪個願意上摺子救他?他出來回到遼東,不是放虎歸山?老虎總要吃人的,輪到自家頭上怎麼辦?朝臣都是這個心思,他不是孤立無援了。皇上就是想放過他,可總得有人給個臺階呀!偏偏大夥兒鐵心不給皇上臺階,拖了七八個月,皇上怎麼辦?總不能食言自肥吧!袁崇煥不可不死。更為要緊的是他險些汙了皇上中興之主的聖明。皇上御極未久,正想有一番作為的時候,把遼東封疆的重託交給了袁崇煥,不料他枉有數萬關寧鐵騎,卻造成已巳之警,京城遭受百年未遇的險情,皇上蒙羞,戚畹、士紳的京畿莊園,慘遭蹂躪,皇上、戚畹等人能不恨他?當年皇上有明詔:‘朕御極之初,攝還內鎮,舉天下大事悉以委大小臣工,比者多營私圖,因協民艱,廉通者又遷疏無通。己已之冬,京城被攻,宗社震驚,此士大夫負國家也。’足見傷心憤恨已極。自古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袁崇煥必死無疑了,惟有如此才可謝天下,身遭凌遲酷刑也不奇怪。”
張若麒年輕浮躁,喜歡談兵,果然口齒伶俐,談鋒極健。洪承疇疑心他有所影射,索性挑明道:“你這番話是遊說我的吧?”
“不敢,督臺是明白人,本來不用卑職多說,但卑職既然到了遼東,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該替大人分擔些憂煩。”
“銀臺,你不用繞圈子了,有話明說吧!”
“卑職就放肆直言了。”張若麒見洪承疇語氣和緩下來,客氣地稱呼著自己的表字,欠身道:“督臺出關用兵一年有餘,耗費糧餉上百萬兩銀子,未解錦州之圍,倘若東虜故技重施,繞道遼西入關,內地受困,京城危急,眾口嘵嘵,哪個不怨恨督師縱敵?那時謠言四起,皇上如何信賴督師,如何向大小臣工交待?袁崇煥當年也是如此進退兩難,下場是何等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