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之鈿見密信竟遭張獻忠截獲,想到熊總理尚給他矇蔽,焦躁不安,但谷城四門都給張獻忠的人把守,城外數十里都有兵卒巡邏,脫身乏術,訊息難以送到襄陽。這是天意麼?他暗自嘆息,臉上卻十分沉靜,冷聲道:“學生今日來見將軍,原是一番好意,想為朝廷惜才,將軍若執迷不悟,可別怪學生沒提個醒兒。”
張獻忠瞪起眼睛,恨聲罵道:“哼,你向熊總理告老子的狀,還是向崇禎奏上一本,隨你孃的便,老子一點都不在乎!來人呀,給老子把他先押起來!”
阮之鈿雙眉聳立,朝上前的兵卒喝道:“我是朝廷命官,你們不可放肆!”
“不可動粗!”張獻忠嘿嘿一笑,擺手道:“阮知縣,你究竟還算有些氣節,咱不想殺你,但要教你看個明白。來人,拿我的令箭去請張大經來!”
阮之鈿給兩個親兵架到大帳後面,不一會兒,張大經坐著轎子到了轅門,張獻忠迎出二門,張大經慌忙喝住了轎,不待轎子落穩,急忙下來,喘喘地說道:“學生在此監軍,一向與將軍交厚,有什麼得罪之處,今日竟用令箭相招,這、這未免有些不成體統,將軍要給學生略存些臉面才好。”
張獻忠連笑兩聲,拱拱手道:“咱是個行伍出身的粗人,不懂那些臭規矩,因事情緊急,只想早一會兒見到你,有什麼不妥,多多海涵吧!”
“言重了。”張大經在客位上坐下。
張獻忠朝後看了一眼,估摸著阮之鈿聽得清楚,笑道:“張大人,今日請你來,想吐吐心中的苦水。”
張大經吃驚道:“朝廷恩旨不日就要到了,將軍請發六個月的糧餉也都如數撥付,該喝將軍的喜酒了,還有什麼苦水?”
“咱倆都姓張,五百年前是一家,私下裡還是以兄弟相稱親近些。你年長几歲,咱就喊你做大哥吧!”
“這、這……”
“你是朝廷四品命官,不是嫌咱出身草莽,高攀不上吧?”
“哪裡……豈敢……那、那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張大經給他說中心事,神情有些尷尬,呼著他新取的表字,掩飾道:“敬軒,什麼人給你氣生了?”
“不是哪個人,是……咳,一時也說不清楚。咱出身貧苦,造反也是因遭遇不平,咽不下那口惡氣。在谷城歸順朝廷,也想為地方造福。如今身入宦海,已半年多來,見到的都是官吏貪墨,豪紳橫行,加上官軍隨處擄掠,百姓實在沒了活路。當年咱在綠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曾見過這等烏七八糟的事,如今卻終日要見,想不見都不行,就是閉上兩眼,也在心頭上晃悠。咱實在受不了了,做這樣的鳥官,還不如佔個山頭快活自在,你如願意同咱共圖大事,日後決不會負你。若你還想做官吃俸祿,咱也不強求,等咱離開谷城地界,即刻放了你!”
張大經驚得面無人色,暗想:既然知道了張獻忠要起事復叛,事關機密,他決不會容自己活著逃出谷城,與其死在他刀下,不如虛以委蛇,先活下去,走一步說一步。倘若張獻忠兵敗,便一口咬定並未投賊,只是遭流賊威逼挾裹,大不了削籍丟官,卻勝似丟了性命。電光火石之間,張大經心頭想了幾遍,起身道:“敬軒!你為民請命,再樹義旗,愚兄感佩不已,情願追隨左右,共圖大事,出民於水火。倘有二心,天地不容!”
“好哇!這才是識時務的英雄俊傑,不像那死讀書的腐儒窮酸。來人,請阮知縣出來!哈哈哈哈……”
阮之鈿昂然走出來,對著張大經冷笑數聲。二人官階相差許多,但他一不搭言寒暄,二不揖拜行禮,只翻了翻眼皮,竟將張大經視若無物,不放在眼裡,實在是輕蔑已極。張大經暗自臉熱,沒想到營帳中有同僚在,訕訕地坐著,尷尬萬分。張獻忠問道:“張大人堂堂的四品官,都願與咱共襄大事,你還有什麼留戀不肯的?”
“我自幼讀聖賢書,別的沒記住,只記住了一個忠字。張大經甘心從賊,我無力管他,但替他祖宗憂懼,張家祖墳今後怕沒人照看了。”
剛剛進來的軍師潘獨鰲反駁道:“你真是不知時變的腐儒!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張大人棄暗投明,同舉義旗,來日即是新朝之開國元勳,不單祖墳不必擔心無人照看,還可往上追封三代,光宗耀祖呢!”
“呸!你這沒天良的逆賊,枉負了這頂頭巾!”阮之鈿戟指大罵。
潘獨鰲大怒,森然喝道:“再敢胡說,割了你的舌頭!”
“我既敢來白沙洲,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沒打算活著回去,不用囉嗦,快快動手!”
“好漢子!”張獻忠磔磔大笑,“咱偏不殺你,留著看熊文燦,不、不,看崇禎如何處置你。”
“不必了。有死而已,夫復何懼!”阮之鈿嘴角抽搐了幾下,跪下身子向北拜了四拜,然後咬破手指,在帳幃上奮力書寫,竟成一首短詩:
讀盡聖賢書籍,
成此浩然心性。
勉哉殺身成仁,
無負賢良方正。
谷邑小臣阮之鈾拜闕恭辭
張獻忠命道:“來人,護送阮知縣回衙,好生伺候,不可教他走漏了訊息。”幾個軍卒進來,將阮之鈿連拖帶推,送回縣衙。
谷城四門都已換成張獻忠的人馬把守,沒有令箭,誰也出不了城。不斷有人進來稟報,一會兒說已開啟官庫,運走庫中銀錢;一會兒說已開啟監獄,所有囚犯都放了出來。張獻忠哈哈大笑,呼道:“快拿酒來,與眾位痛飲上幾杯!”
上好的花石酒端了上來,張獻忠舉大杯在手,三杯酒下肚,忽然懊惱道:“咱四海縱橫十年,不想會在谷城委曲求全,竟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當真好恨!”
潘獨鰲勸解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譬如雲中之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乘時變化。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能息馬谷城,養精蓄銳,便是今日大舉的本錢。”
“還是老潘知道咱的心。來來來……吃酒,吃酒!”他帶頭幹了一杯,向左右問道:“看緊了林銘球,不要教他跑了。”
潘獨鰲走到帳外,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進來,稟道:“那狗官已然驚覺,乘船要跑,給我帶人追上殺了,這便是林銘球的狗頭,請大帥驗看!”
張獻忠不愧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見了血淋淋的首級,沒有絲毫吃驚害怕之色,用手提提人頭上的長髮,罵道:“這便是貪官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