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燦聞知闖塌天劉國能曾是有功名的秀才,家裡還有老母在堂,闖塌天又極為孝順,正要派人接他母親過來幫著勸降,想著先招撫一兩股流賊,一則引誘其他流賊來降,二則可打擊流賊的氣焰,聽說張獻忠願意歸順,而陳洪範有大恩於他,大喜過望,立時準允,上專折請旨招撫。張獻忠聽到訊息,即刻響應,貼出告示:“本營志在匡亂,已逐闖兵遠遁。今欲釋甲歸朝,並不傷害百姓。”谷城百姓見他秋毫無犯,平價買賣,也不加防備。兩個落第秀才潘獨鰲、徐以顯出城投靠,做了張獻忠的軍師。
崇禎接到劉元斌的摺子,坐實了張獻忠歸降一事,心中實在不願赦免張獻忠之罪,卻又擔心不容他改過,無異逼他狗急跳牆,躊躇多時,只在摺子上批了剿撫並用四個大字。熊文燦決定在谷城受降,湖廣巡按林銘球、襄陽道王瑞旃與左良玉密謀,明以撫示,陰以剿殺,待張獻忠一到,即刻捉拿斬殺。不料給熊文燦知曉,嚴令禁止。張獻忠猜測朝廷必然心存疑慮,按照軍師潘獨鰲的主意,請來當地鄉紳耆老具結作保,情願歸順,但只受陳洪範節制;三萬人馬縮減一半,縮減者就地務農,在城外十五里的白沙洲建造房舍數百間,以為長久居所。徐以顯親自作媒,娶當地高姓女子做妾,並給他起了一個文謅謅的表字敬軒。張獻忠、劉國能投降後,混十萬馬進忠、射塌天李萬慶、曹操羅汝才、過天星惠登相、整世王王國寧、託天王常國安、十反王楊友賢、花關索王光恩等部陸續投降,湖廣、河南等地漸漸平定。
秋風送爽,北雁南飛。進了十月,張獻忠的傷已養好,每日聽徐以顯講解孫吳兵法。想到熊文燦火器厲害,暗自打造三眼槍、狼牙棒、排弩等兵器,特地打造了一支鑲金嵌銀的三眼槍,張獻忠極為喜愛,終日不離手。這日正在帳中擺弄,一個親兵進來稟道:“闖王李自成來了。”
“他怎麼來了?”張獻忠一驚,不由站起身來,焦急道:“天下多少雙眼睛盯著谷城,多少人懷疑咱是詐降,他此時來谷城,若給官軍知曉,可是惹了大麻煩。”
“大帥不必擔心”,軍師徐以顯笑吟吟地進來,“天賜良機,切莫錯過。”
“什麼良機?兵馬尚未休整好,官軍若發覺咱們與李自成往來,豈肯坐視?”
“此事好辦。李自成自投羅網,大帥正好乘機將他捉了,押送到武昌,交給督臺大人。一來可顯示對朝廷的忠心,二來也除去了心腹大患。”
“我與他不過有些小怨,不必殺個你死我活。”
徐以顯笑道:“大帥誤會了。李自成新經潼關慘敗,論理該苟延性命,躲在深山,坐待時機。可他卻甘冒風險,只帶兩個隨從,奔波數百里,到谷城白沙洲來見大帥,足見膽識不凡。今後能與大帥一爭長短的,非此人莫屬,絕不可留他!”
張獻忠沉吟道:“我倆也算多年的兄弟,不能翻臉無情,壞了江湖規矩。你跑一趟,將他接進來,千萬不可露了形跡。”
李自成許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佳餚美味了,聞著酒香,不由想起下落不明的妻女,心中一陣痛楚。張獻忠見他對著酒菜走神,拍拍他的肩膀,有幾分奚落道:“山中的日子東躲西藏,想必清苦。李兄不如跟隨我投降朝廷,豈不勝過奔波受罪?”
“哈哈哈……”李自成仰面大笑,“老弟,我怎比得了你?如今手下不足百人,早已沒了投降的本錢,哪個還願意在我身上花銀子?我來谷城混口酒飯吃,還是老弟看著以往的情分呢!”
“李兄乃是當世英雄,哪裡缺得了酒飯?你必是有什麼打算。”
“痛快!”李自成一拍大腿,“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是特來勸你起事的。”
“日子過得平平安安,起什麼事?”張獻忠嚥下一杯酒道:“你嚐嚐這是谷城有名的花石酒,醇香無比呀!”
李自成長嘆一聲,惋惜道:“想不到當年叱吒風雲、縱橫四海的英雄豪傑,竟也氣短如此。看來谷城我是白來了。”說罷,站起身來,欲言又止,拱手告辭道:“後會有期。”
“慢著,有話說完不遲。”
李自成冷笑道:“老弟,你在谷城自以為享樂納福,在我看來你上受朝廷疑忌,不給職銜,不發關防,不給糧餉;下受地方官紳訛詐,日日索賄,不過困居而已,非大丈夫所為。”
徐以顯陰惻惻冷哼道:“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卻騙不得人。我們起事,引來官軍廝殺,得便宜的卻是你。在山中做快活神仙,好生自在!”
“古語說: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哪個自在,張老弟心裡明白。”
“還是自己當家快活……”張獻忠大笑未絕,一個兵卒飛跑進來,急急說道:“知縣阮之鈿來拜,已到了營門。”
“阮知縣想必聽到了什麼風聲。”張獻忠詫異地看了李自成一眼。
“老弟可將我獻出請功。”
“人在江湖,義字當先。李兄還是快走吧!出後營門往東,從仙人渡浮橋過河,順著官路再往西北,人煙稀少,山嶺重疊,就不難隱身了。”張獻忠拱手離席。
阮之鈿身為谷城的地方官,張獻忠就在他眼皮底下,所作所為就是再機密,也難保不弄出丁點兒動靜,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忍得一時忍不得一世,終會露出馬腳來。張獻忠才駐紮谷城時,不妄取百姓一草一木,買賣公平,有時向幾個為富不仁的鄉紳借糧,卻不敢胡作非為,近來公然向富戶徵索糧食和財物,威逼拷打,目無法紀。日夜趕造軍器,天天練兵,屯積糧食,又從河南來的災民中招收一萬多人,並將輜重往均州、房縣一帶急運,看來他賊性未泯,起事作亂不過早晚之間,而近在襄陽的熊總理硬是裝聾作啞,但谷城是自己的署地,推脫不得也逃避不得,實在沒有退路可走。他坐轎來到白沙洲大營,身上的七品大紅公服分外鮮豔,看到虎皮椅上高坐的張獻忠,想到城裡城外說張獻忠詐降的傳言,暗自擔憂,但想到身陷此地,自該與谷城共存亡,不是死於流賊之手,便是為國法所不容,橫下一條心,氣昂昂地上前,劈面問道:“張將軍,闖賊李自成在哪裡?”
張獻忠見他孤身一人,沒帶什麼兵馬,知道他並無什麼確證,意在詐人,不動聲色地說道:“你該去問洪承疇、孫傳庭,不該到白沙洲來,走這遭冤枉路。”
阮之鈿冷笑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必非找洪、孫兩位大人?有人分明眼見他進了大營。”
“知縣大人若有疑心,不妨在我營中搜查一遍,也算幫我洗個清白。”
阮之鈿明白一個人進了十萬兵馬的大營,便如鳥歸山林,魚入大海,縱使自己化身百千,也難找到他的影子,不由神氣為之一餒,溫語勸說道:“張將軍不如捉他獻給朝廷……”
張獻忠極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道:“向朝廷討官做麼?他奶奶的,當初答應給的副將職銜還沒有實授,關防也沒發,朝廷分明沒把咱放在心上,何必自尋煩惱,惹那些閒氣生?別說李自成沒來,就是來了,也不關咱什麼鳥事!”
“外間謠傳甚多,真假且不去管他,將軍不想借此機會表白忠心?將軍豈不見劉國能將軍,反正後赤誠報效,天子手詔封官,厚賞金帛,封妻廕子,何等風光!”
“自古有幾個忠臣有好下場的?別人不理,自各兒何必緊趕著去獻媚討好!哈哈,你以為咱稀罕朝廷的一顆關防銅印?老子什麼時候高興了,刻顆麥斗大的金印,豈不比朝廷的關防闊氣得多!”張獻忠捋著散亂的虯髯,向後仰靠在椅子上放聲大笑。
“看來你是存心窩藏闖賊了?”阮之鈿聲色俱厲。
張獻忠跳了起來,指著阮之鈿的鼻子喝問道:“怎麼?你這芝麻粒兒大的七品縣官,也敢教訓起老子來了!咱就是窩藏欽犯,你又能怎麼樣?”
“學生動不得你,也惹不起你。可還有監軍道、巡按,還有熊大人,他們若是知道了你尚存反意,自然有法子對付。”阮之鈿兩眼直視著張獻忠,絲毫不讓半步。
“你知會了張大經、林銘球?”
“不錯。”
“你看看這可是你寫給熊文燦的文書?說什麼獻忠必反,可先未發而圖之。”張獻忠從懷裡掏出一張團得皺巴巴的紙,輕蔑地哼道:“他信你的一紙文書,還是喜歡白花花的銀子?熊大人坐鎮襄陽,撈起銀子來,手一伸便到了谷城。你的那些上司,除了襄陽道王瑞旃以外,哪一個沒使過咱的銀子?你們吃國家俸祿的,千里做官,只為吃穿,有幾個想著老百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