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怠慢了。”孫傳庭又斟上一杯道:“年兄方才將兩件事示下,愚弟也有一事相求,萬望恩允。”
“不該是教我捐銀子吧?”
“怎麼會!那些銀子都是朝廷的俸祿,無人敢動分毫。愚弟怎會是兩眼只盯著銀子的人?是想請年兄在逗留幾天。”
甘學闊霍地站起身來,拍著扶手厲聲道:“你這是何意?要拉個墊背的麼?”
“哈哈哈……”孫傳庭一聲長笑,咬牙道:“你莫把咱看扁了,別人怕流寇,咱可不怕!暫留你,為的是看我破賊。賊人要進犯西安,必要穿越秦嶺。秦嶺入漢中自東而西有五條要道:武關道、褒斜道、儻駱道、子午道、散關道。賊人怕官軍追趕,必不走武關道。散關道要多走幾百裡的路,如此洪軍門已回師三秦,賊人勢必無機可乘,他們也不會走這條道。褒斜道、子午道多年失修,早已荒廢,他們要走的只有儻駱道。我在此設伏,賊人一鼓可取。”
甘學闊打躬道:“多謝盛情,此地入川,關山阻隔,可禁不住鴻雁傳書,我在家中靜候捷報便了。”
“你一定要走?”
“斷無逗留之意。”
“你要亂我民心?”
“顧不了許多了。”
“來人!”孫傳庭森然一笑,喝道:“我給足了你面子,可你一意孤行,怪不得我心狠。將甘大人仔細看管,不可委屈了。再到他府上,找些值錢的物件充公助軍,就說甘大人捐資守城。”
“你……”甘學闊看著進來的幾個武弁,氣得渾身哆嗦。
儻駱道北起周至駱峪口,距縣城西南一百二十里,南到洋縣儻峪口,距洋縣北三十里,穀道全長四百二十里。除秦嶺主峰一段,盤山路曲折迴旋八十餘里,共八十四盤,行走不易,其他地勢開闊,盡是高原,淺山平岡,此起彼落,並無險峻之處。高迎祥等人已繞過潼關,行走在儻駱道的谷壑中。多年戰亂,儻駱道已沒有了前朝的繁盛,顯出一些破敗景象,四下極是僻靜,曾經的棧道、店鋪竟剩下了亂石礫瓦、斷壁頹垣,沿著西駱峪河向北,到了周至縣境內,才漸漸多了人煙。高迎祥望望偏西的日頭,問道:“離縣城還有多遠?”
“方才派人打探了,這裡是黑水峪,前面便是馬召鎮,離縣城還有三十幾裡的路程。”李自成用馬鞭向前方一指道:“那黑河岸邊有座仙遊寺,建自隋文帝年間,高聳著的便是法王塔。”
高迎祥勒馬上了山坡,果見樹叢之中隱隱露出一角黃牆紅瓦,給西邊的餘暉影射得越發金碧輝煌,寺院的後面矗立著四四方方一座寶塔,卻聽不到鐘聲梵唱,只見滔滔的黑河水流淌不息。他下了馬,活動了幾下筋骨,連日奔波,供給又差,鬆弛了兩日,便覺勞乏不堪,那些步行的軍卒更是盡顯疲態,他傳令道:“今日早早歇息,明晨四鼓偷襲周至縣城,進城休整,養足了精神好攻打西安。”
李自成深知高迎祥信佛極為虔誠,常年徵殺,雖顧不上膜拜,但卻養成了逢寺必入的習慣,喚過顧君恩道:“你陪闖王進廟逛逛。”
顧君恩答應道:“這仙遊寺倒是值得一看,當年白樂天任周至縣尉時,在此寫下了煌煌鉅製《長恨歌》,數百年傳唱不歇,堪稱妙絕。”
高迎祥拍著額頭道:“哦,我記起來了,他和友人陳鴻、王質夫在這仙遊寺飲酒,陳鴻寫了《長恨歌傳》,他寫了……”話猶未完,忽聽連聲號炮,箭如雨發,高迎祥手臂之上中了兩箭,痛得幾乎跌倒,疑惑道:“可是來了官軍?”
“不知哪裡的官軍在此埋伏,只管放箭,弟兄們給射傷了不少。”李過喘著粗氣跑過來。
“你二叔呢?”
“他在領人衝殺,可箭雨太急太密,硬衝怕不行。”正說著,嗖的一箭射來,摜入他坐騎的右眼,那馬一聲嘶鳴,前腿跳起,李過急忙甩了馬鐙,在馬將倒地的瞬間,跳了下來,撿起一把鋼刀,暴叫著衝了下去。
顧君恩見高迎祥臂膀上鮮血淋漓,將白袍染得猩紅一片,急忙撕了衣襟給他包裹上,四處觀察片刻,勸道:“敵暗我明,咱們在谷底,官軍居高臨下,切不可戀戰,只有全力衝殺,先離開此險境再說。官軍必是將大隊人馬埋伏在了兩端的谷口,他們弓箭十分厲害,不可魯莽硬闖。兩面高處箭射得稀少,想必那裡官軍不多,咱們可向山頂衝。”他見高迎祥點頭,急忙扶他上馬,振臂高呼道:“闖王有令,向兩邊山頂衝呀!”
山頂上的官軍果然不多,孫傳庭手下本來不足五千人馬,加上招募的四千,尚不足一萬,何況急切之間,新募的兵卒未經訓練,只會那些扔石頭的體力活兒,幾次衝殺,高迎祥等人便到了半山腰。此時,天色全黑了,高迎祥命人趁著夜色摸上山頭,不料山頭附近佈滿了鈴鐺,一旦觸及,登時鈴聲大作,石塊亂飛,將人砸成肉餅。高迎祥見官軍佈置如此周密,只得帶人躲入山洞。高迎祥倚石而坐,望望洞外黑黝黝的夜色,嘆息道:“君恩,沒想到我縱橫多年,卻給這條峪道給攔住了。俗語說福無雙至,不會再有車廂峽那般的運氣了。”
“闖王不必多慮,車廂峽那樣的險境都闖過了,此地山勢平緩,怎會困得住咱們?等天色放亮,咱們選在一處猛衝死拼,何愁撕不開個口子?”
高迎祥看著火把光影中忙碌著做飯的親兵,苦笑道:“咱們分頭衝殺,令官軍不能相顧,多出去一個是一個,不必陪著我送死。”
“闖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我整條臂膀麻麻的,想必那箭上有毒……”
“快拿藥來!”顧君恩解開浸透血漬的布條,扯裂高迎祥的衣袖,果然見一條胳膊烏黑青紫,腫得粗了許多,打彎都難,忙拔出尖刀順著創口劃破,流出一股黑紅的血來,腥臭之氣撲鼻。那些忙碌的親兵早已停了手中的活計,怔怔地站著,滿臉驚慌。
“這不是平常的毒藥,咱們的藥本來不多,不必浪費了。”
“那……那隻好將整條胳膊廢了?”顧君恩握刀的手連顫幾下,心猶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