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囁嚅道:“臣妾不敢,只是覺得奇怪,大白天的,皇上竟然……這些話臣妾是不敢說的?”
“敢想麼?”
周皇后點頭道:“只是不敢違了禮法。”
崇禎輕喟道:“也難為你了,要母儀天下,統率後宮,不敢閃失。還是方才那句話,皇上皇后也是人麼!有七情六慾,有喜怒哀樂,朕多日沒來坤寧宮,其實心裡頭也極想的,只是麟兒小產,怕你見了朕更傷情。朕還聽太醫說,你產後體虛,身子又不甚方便,要慢慢調養,朕這幾日也忙,老脫不開身,冷落你了。”
“皇上寬心,臣妾身子已然復原,沒有大礙了。藥已停了,只是還定時進補些。”皇后說了,眼裡又噙滿了淚。
崇禎笑著替她拭了,憐愛道:“太醫已向朕稟過了,要不朕還是不敢來。”說著摸了一把珍珠衫又道:“珍珠性涼,天氣又未曾炎熱,穿得時候長了,你這身子骨兒怕是經受不起的,朕替你去了吧!”將餘下的幾個袢兒解了,剛要脫去。忽聽門外一片嘰喳之聲:“你們想不出娘娘穿了是怎樣脫俗的模樣。”“像嫦娥還是洛神?”隨著進來幾個宮女,周皇后慌忙掩懷,崇禎出手更快,背對門口一把將她貼胸摟了。事起倉促,幾個宮女不曾意料到皇上來了,忙跪下請安,崇禎眉頭微蹙,呵斥道:“瞎!沒看到小恩子在門外麼?”
領頭的吳婉容顫聲道:“奴婢們光想著娘娘的珍珠衫了。再說奴婢抬腳才出的門,實在想不到萬歲爺……奴婢該死,求萬歲爺罰奴婢到浣衣局。”
“都起來吧!你們近日將皇后伺候得好,且饒了你們這遭,今後可要多長些眼風,再這麼莽打莽撞的,看不剝了你們的皮!”周皇后又被皇上摟抱,四肢一陣酥麻,但在宮女們眾目睽睽之下,卻早窘得兩頰緋紅,將頭埋在崇禎的肩窩,心裡暗暗害怕皇上大發雷霆,將宮女們嚴加責罰,傳揚出去,還不被人揹後嚼爛了舌頭?聽皇上一番申斥,便想命她們退下,卻見一個小太監在門外徘徊,欲進不進,罵道:“什麼事?只顧賊頭賊腦的,成什麼體統!”
那小太監嚇得忙在門邊跪了,結結巴巴道:“奴婢來、來送果子,是、是北果園新下、下的櫻桃。”將紅漆小食盒放了,一溜煙兒地飛跑了。吳婉容等人也醒悟過來,忙低頭退走,吳婉容退到門邊兒,將紅漆食盒提了進來,才轉身下去。
皇后換好了衣裳,將黃梅插入案上的花瓶,王承恩在門外輕聲問道:“萬歲爺,已過酉時了,傳晚膳麼?”
崇禎這才覺得肚子有些飢了,跑了一回馬,又長坐了多時,不理會暮色已然上窗了,但想起方才宮女們闖入一事,朝外罵道:“你這個混賬東西,方才死到哪裡去了?見人進來,怎麼不攔?”
“奴婢,奴婢還以為是她們奉了娘娘懿旨,再說走得又飛一般的快,阻攔不及……”
“你倒是越來月長進了,學會了回嘴!”
門外撲通一聲跪了,顫聲道:“奴婢不敢!”
“哼!還說不敢,你方才怎麼說的?狗東西,下去領二十鞭子。”
“皇上,還是饒了他這次罷!不然豈不是嫌臣妾教諭無方了。”
“好,就在門外自家掌嘴十下。”崇禎聽得外面噼啪地響了起來,笑著握住周皇后的手道:“朕今夜就歇在這兒,不必換妝了,這樣更顯清麗,若塗了什麼珍珠粉、玉簪粉的,渾似廟中的鬼臉,沒有了人氣。”
周皇后道:“皇上自管去忙,朝野臣民上上下下,有多少大事等著處置,別總這麼惦記著我,臣妾有的解悶兒呢!教宮女們讀讀唐詩宋詞,這一天天地,過得也快。”
“你這麼通情理,老是替朕著想,朕更覺對你不起。快不要說了,見你氣色這麼好,朕心裡萬分歡喜,不要掃朕的興致了。”
周皇后含淚道:“臣妾心裡也是時刻想著皇上,好端端的一個麟兒,真教人心疼,都是臣妾不小心,彎腰扭了身子,哪裡會想到孩子竟沒了。”說著便又要哭。
崇禎拉著她的手道:“朕與你春秋尚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朕又不吝惜氣力,愁什麼呢!”
皇后聽他說得鄙俗,破涕一笑,啐道:“這也是皇上說的話?臣妾也明白這個理兒,怕誤了皇上見人辦事。”
崇禎道:“朕知道做皇后也不易,體態要端方,行止要穩重,要賢淑嫻靜,要有母儀天下的風範,耳不旁聽,目不斜視……還不許妒忌……”
皇后低頭拭淚道:“皇上倒是體貼臣妾的心,其實臣妾的難處比起皇上不算什麼的。如今萬事待舉,等著皇上料理的事太多,萬幾宸翰都在皇上肩頭,不要再分心臣妾了。聽說焚《要典》一事,都有人尋死覓活呢!噢!按說這是朝政,臣妾不該多嘴的。”
“說說也無妨的,又不是給朕吹枕頭風。”崇禎起身踱了幾步,將紅漆食盒提過來,想起孫之獬大鬧東閣,心下也覺好笑,坐下將一枚嫣紅的櫻桃放到皇后嘴邊,問道:“你是怎麼聽說的?”皇后仰口吃了,吐掉桃核兒,笑道:“那孫之獬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想必是個倔強的脾氣,腦袋不轉彎兒的。聽說他到東閣大鬧了一番,戟指大罵閣臣不能直言進諫,有所匡正,令皇上陷於不孝不友之地,閣臣們都躲在屋裡,誰也不願出來惹他。他哭罵夠了,一個人無興無趣地回到翰林院,刺破中指,寫了血書奏本,竟要上朝在皇上面前誦讀,可真狂悖!”
崇禎道:“這個孫之獬是山東人,一根筋的犟驢脾氣,在翰林院任侍讀學士。那日他到東閣,外衣裡面竟穿了一身的孝服,藏了哭喪棒,如喪考妣一般,邊罵邊哭,誰勸打誰,後來鬧得實在難以收場,劉鴻訓命校尉驅趕,他兀自裝瘋賣傻,倒地亂滾,不得已請出‘內閣重地擅入者斬’的鐵牌,孫之獬見閣臣動了真怒,才爬起悻悻而去。血書奏本並沒敢在朝堂上誦讀,朕也看了,滿紙胡言,說什麼‘皇上於熹宗,曾北面事之,見有御製序文在朕之一字,豈可投之火?皇上與先帝同枝繼立,非有勝國之掃除,何必如此忍心辣手?於祖考則失孝,於熹廟則失友。’”崇禎話鋒一轉,似憐似嘆道:“此人倒也憨直,只是不識大體,空談氣節,有賣直沽名之嫌,令人生厭。”
“《要典》非要毀麼?”
“《要典》不毀,便會給三案以口實,起朋黨,翻舊案,釀大獄,?(外加門)牆相爭,非國家之福。”
“三案不是早有定說了?”
崇禎道:“那些定說乃是魏忠賢擅權亂政而作,閣臣顧秉謙代擬的御製序文,沒有一個字是先帝欽定,都是魏閹一面之詞,不出朋黨藩籬,殊失公正。東林黨心懷怨憤已久,伺機傾力翻案,再爭執起來,還不知有多少人捲入進來,怎麼得了?”
“二者折中如何?”
“兩黨各持偏見,互存是非,決不肯化異為同。東林黨以為紅丸案乃是首輔方從哲主使,其實當年皇考食紅丸,方從哲極力勸阻,朕就在左右,親眼所見。梃擊案的主犯張差確屬瘋癲,東林黨卻硬要審出鄭貴妃背後主使。閹黨說移宮案都是王安挑唆操縱,藉以居功自重,也不合情理。如今諸事紛紜,朕不想糾纏舊事,只有焚燬最宜。”崇禎將櫻桃吐了道:“這顆恁的酸!朕枚卜以來,言官交章相攻眾閣臣,對來宗道、楊景辰二人尤烈,焚燬《要典》,他們已難自安,學李國普的樣子上疏求去。如今錢龍錫、李標業已到任,加上劉鴻訓已有三人,韓蒲州已在來京的路上,周道登也快到了,人手不算少,自然不必挽留他們。”
皇后問道:“那皇上怎生處置孫之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