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安(4)
穿著絲質青衫的姜歌在荷花池旁的涼亭裡躺在竹床上午休,竹床下有一塊略小於竹床大小的淺坑,坑內放著從冰窖裡搬上來的兩塊晶瑩透徹的巨大冰塊,天氣太過炎熱,冰塊已經有一半被清水淹沒,冰塊上放有幾個精美瓷盤,盤子放著切好的半塊西瓜,幾串青色葡萄,拳頭大小的紅色水蜜桃看著就鮮嫩無比,竹床左右均有兩名家僕持扇輕輕上下襬動,別人家難熬的炎炎夏日,對姜府來說可就真的是世外桃源一般了。
姜歌似乎睡的非常甜美,小小的人兒肆無忌憚的擺著大字,右手裡還握著只啃了一般的鮮嫩桃子,白嫩的臉蛋微微透著些許紅暈,長長的睫毛,精緻的鼻子和正在留著口水咕嚕咕嚕如池塘裡的錦鯉一般吹著泡泡。無論誰看見了這小人兒都會不自覺的想去揉揉他的臉。
不知何時姜善一已經來到了涼亭內,看著正在熟睡的姜歌,心中柔軟,長期板著的黑臉也變的溫和了不少,緊皺的眉頭也伸展了許多,頭上稀稀拉拉的白色頭髮顯得有些不協調,臉上已經佈滿了細小的溝壑。
家僕見家主進入涼亭準備施禮時,姜善一做了個禁聲的手勢,自顧自的搬著小板凳做到了竹床邊,伸手從床下冰塊上拿了串已經冰涼的葡萄,隨手摘了一顆放入口中細細感受這份難得的夏日冰爽。
姜善一邊吃著葡萄心中慢慢的思量著,上午見過的白家家主,族老薑真顫顫巍巍的拿出了一塊正面刻有姜歌二字,反面刻著生辰八字的精緻玉牌,在手中摩挲的小半柱香時間最終還是遞給了那位白氏家主。在姜真那雙滿是褶皺的雙手遞出玉牌時,姜善一心中更是各種滋味齊上心頭。
並不是心疼這子嗣牌送給白家就等於送出去了三分之一的家產,對旁人來說也許這三分之一的家產是難以想象的鉅額財富,但和白家的那個承諾相比就真的不算什麼。姜家歷代但凡遇見亂世崩塌時必會找到白家,無論姜家在當時家產多少,皆以三分之一贈與白家。白家便會信守那個從太祖時期就有的承諾,姜家少主若夭折,白家必於其前滅族,但條件就是姜家家產的三分之一及姜家少主年滿二十之前。
姜真與姜善一明白白家能保姜歌到二十歲是不可更改的規矩,否則拿走全部家產又如何。浮財可以慢慢積累,姜家有的是掙錢的方法。只是心中仍舊無法平靜下來,若真的天下分崩離析,哪怕如此神秘的白家為了信守承諾而滅族,依舊無法保證姜歌能熬到二十歲。風雲變幻,誰也不知道大勢如何發展,況且神秘的白家到底底蘊如何沒有人知道,歷代家主都知道白家的存在,歷代白家家主也並無特殊之處,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富裕之家而已。但是奇怪的就是無論姜家搬遷至何處,總會有白姓人家居於附近,或是商賈,或是文人,或是鐵匠鋪,或是其他各種營生千奇百怪,唯一的特點就是無論白家人做什麼營生都一如既往的普通,普通的讓所有人包括知道內情的姜家家主都會認為白家就是做普通生意的人家。
姜善一正在想著早間的事情有些入神,竹床上的姜歌似乎睡飽了,扭了扭身子,伸了個懶腰,一轉頭才發現父親坐在旁邊,連忙起身下床規規矩矩站好,欠身執禮開口道:“見過父親。”
姜善一聽見姜歌的聲音回過神看了看身前站立的孩子,摸了摸姜歌的頭說道:“坐吧,昨日議事廳的議論你可有去偷聽?”
姜歌做在竹床上拿起了半塊西瓜咬了一口回答道:“聽了一半,覺得無趣,越聽越犯困便回房睡覺了。”
姜善一也順手拿了塊西瓜咬了一大口,感受著冰爽入喉後說:“你天生早慧,普通人家子弟五歲尚且只能背誦些許詩文,你已能開口作詩了,諸子百家的文章書籍你都翻看幾遍了且能一一記住。朝代更迭正史野史你也都有涉及,為父想聽聽你對現在時局的看法。”
姜歌天生過目不忘,只要看過的東西就像刻在腦子裡一般,思維也靈活舉一反三不在話下。聽見父親的問題姜歌一大口吃掉手中的那塊西瓜拿袖口擦了擦嘴上的汁液說道:“胡人漢化不少,各大士族都有胡人作為奴僕或者家將,一些胡人宗族更是學習中原文化,漸漸融入了當下社會,且根基底蘊越來越牢固,胡人隱患最大,諸王叛亂的失敗導致當初叛亂軍隊裡的胡人抱團割據更是隱患,再者士大夫們驕奢淫逸,更為重要的還是皇帝天生無法處理朝政,朝綱不穩。分崩離析是遲早的事,只是看誰來牽著個頭了。”
姜善一聽完心中感慨,自己如這般年紀的時候還在上樹掏鳥窩,自己這兒子是真的天生之才,自己是沒辦法比了,既有老父親的滿意得意,更多的還是擔心時局動盪,這麼優秀的孩子揹負的就會更多。
嘆了口氣姜善一便說道:“這兩日收拾收拾東西,過幾日啊福會帶你去往長安,名為求學,你做做樣子就好了,別讓外人瞧出端倪,族中管事皆留守洛陽看時局如何發展,此後你就呆在長安,為父有空便去看你,如若他日鉅變,會有人第一時間通知你,你得信之後立即南下荊州回祖地。姜家能不能興盛就看你了,我只能保住根基不受破壞,姜氏後人無憂。你孃親生下你便走了,這些年為父也沒做到更好些,又要讓你遠走他鄉,身為家主一脈,不得已為之。”
說著說著姜善一就有些控制不住要老淚縱橫了,姜歌也聽的內心酸楚,眼淚已經溼潤了眼眶,小小年紀沒有母親的呵護陪伴,馬上又要與父親分開,姜歌只是聽著父親不停的叮囑,自己低著頭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淚珠從眼中肆意掉落。
姜善一擦了擦眼睛,伸手從床底冰水中撈出一壺酸梅湯,揭開壺蓋狠狠的喝了幾口,見著坐在床沿上低頭抽泣的兒子,姜善一一把抱起微微抽泣顫抖的兒子,讓姜歌可以靠在自己的肩頭,骨肉至親最難割捨,姜善一朝亭外狠狠的啐了一口罵了句天殺的世道,慢慢的撫摸著姜歌的後背,年少的姜歌趴在父親的身上,下顎枕在父親的肩頭,這還是第一次感受到父親溫柔的一面,好像這樣趴著,天塌了都沒事,心中漸漸平靜下來,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姜歌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和書房裡掛著的那副孃親畫像一模一樣的女人,夢裡滿是幸福的感覺。
姜歌醒來已經夕陽西下,血紅色的晚霞映在荷花池裡彷彿仙境一般。
高高的院牆上依舊穿著白衣的少女穩穩的騎在牆頂,牆內牆外兩隻腳隨意的前後擺弄,瓷娃娃一樣好看的少女右手握著一翠綠的冰糖葡萄仔細的舔食著,偶爾看看西邊快要落山的夕陽和晚霞,再看看那潭開滿七色荷花的池塘,不時會有幾個碩大的氣泡冒出水面,然後破裂開來。荷葉上有兩隻綠色的小青蛙蹦來蹦去,荷葉上因為青蛙的踩踏沉入水下再露出水面時清澈的池水就會變成一顆顆閃亮透明的水珠。有幾顆荷花的花葉已經凋零,原來稚嫩的花心變成了深綠的蓮蓬,牆上的小姑娘心裡想著快要熟了吧,不同顏色的荷花結出來的蓮子是不是也會是五顏六色呢?會不會更甜?
姜歌看著騎在牆上的少女正看著荷花發愣,手上的冰糖葡萄已經被吃的只剩下了一顆顆葡萄串在竹籤上。少女漫不經心的也不看手上的葡萄串,橫著竹籤放在嘴前,微微張嘴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住竹籤上的第一顆葡萄,右手輕輕一拉,整顆葡萄就落入少女嘴中,她沒有馬上咬碎吃掉,而是含在嘴裡慢慢回味,好像吃的不是葡萄,而是葡萄似的冰糖。
怎麼就這麼好看!少年呆呆的看向牆上的少女,夕陽西下,餘暉柔軟。
見著了少女,姜歌便忘掉了之前的憂愁哀傷,心中滿是溫暖。
少年想著,就這樣一直看下去該多好。
少年想的痴了,牆上的少女突然轉過頭看向姜歌說道:“傻子,別看了,該吃飯了。”
少年赫然回神,牆頭只剩下金黃一片的餘暉。
心中有些傷感,以後可能再也見不著她了,還沒來得及問她的名字,一定很好聽,跟她那麼好看一樣好聽。
接下來兩天後宅忙忙碌碌的,家僕們在姜歌的指揮下不停的將一箱箱的書籍玩具等等堆放在後院空地上,待收拾妥當後交由家族負責車馬行的人搬上馬車提前運往長安城內的姜宅。
每到傍晚時少年姜歌都會在池塘邊的涼亭休息一會兒,他希望還能再見著那個騎牆少女,問一問她的名字,然後道個別,手上拿著的那個最心愛的瓷娃娃也想送給她。
去往長安的前一日傍晚,姜歌依舊趴在石桌上,一個人看著石桌上三寸大小的瓷娃娃,顏色鮮亮,造型豐滿。瓷娃娃是父親從皇宮裡拿很多錢換出來的,父親說整個皇宮就只有這一件,整個王朝也就只會僅此一件,雖然父親沒有告訴過自己花了多少錢,在父親親自抱著拿回來給自己的時候小心再小心的模樣就知道,父親為了給自己一個玩具又和那些政客交換了不少財貨,這是兩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的唯一一件禮物,對於姜歌來說非常珍貴,不是因為它是孤品或者價值連城,只是因為是父親送給自己的,那就彌足珍貴了。
姜歌想把瓷娃娃送給少女,就只是因為她們一樣好看,好像只有她才配的上它。
一直等到太陽下山,吩咐福伯點亮了荷花燈許久,在父親催促了幾次之後,牆頭還是沒有出現那個瓷娃娃般可愛的少女。少年望向牆頭的眼神從滿是期待變成了盡是遺憾。
少年耷拉著肩膀嘆著氣,兩步一回頭的緩慢走著,荷花池內突然水聲大作,
姜歌好奇的轉過身走到池塘邊,看著兩隻皆有石桌大小的斑鱉浮出水面,每隻斑鱉嘴裡都含有一根錦繩,巨大斑鱉緩慢的扯著錦繩朝著池塘岸邊游去,靠近姜歌依偎著的木質護欄邊,姜歌伸手紛紛拉扯住了兩根錦繩,只是年少的姜歌力氣太小,怎麼拽也沒辦法拉上錦繩水下連著的東西。
剛好再次來催促姜歌沐浴休息的福伯見著了池塘邊的異象,福伯快步走到湖邊見著少主正在拉扯兩根錦繩,便一隻手一根錦繩雙雙用力,福伯明顯感覺到繩子另一頭綁著的東西分量不輕,雙腳穩踏地面,使出了七分力氣才堪堪拉出兩物,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兩隻深紅狹長木盒,盒面粘有些許水草青苔,不但木盒未有腐爛跡象,在燈光照射下反倒光亮如新,深紅漆面絲毫沒有損壞。
福伯拿上兩隻木盒不敢擅自開啟,雙手捧起之後朝姜歌說道:“少主,老奴不敢擅自開啟寶物,後院也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少主隨老奴去老爺書房請老爺定奪。”
姜歌心中驚奇,福伯沒看見兩者斑鱉,自己這下瞞不住同時見過斑鱉的事情了,心中忐忑,不知該如何告訴父親,是兩隻斑鱉主動把錦繩給自己的,神仙小說裡才會有的事情發生到自己身上,太匪夷所思,告訴別人也沒人信啊。
家主書房,姜善一看了看正在低頭看腳尖的姜歌,再看看桌子上擺放的兩隻狹長木盒。泛黃的燈光照在姜善一臉上,滿是驚奇。遍開口問向姜歌:“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