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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九阿哥謫戍買人心 十侍衛恃寵受窘辱 (第2/2頁)

六個斗大的字在強勁的西風中威風凜凜地飄揚。寬闊的大將軍行轅倒廈兩邊,立著兩面丈餘高的鐵牌,一面上寫“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一面寫著“肅靜迴避”四個栲栳大字,旁邊各守四十名軍校,也都一個個面目猙獰,威猛無倫。允禟正自暗地嗟訝,行轅旗牌官已經從東轅門大步出來,雪亮的馬刺踩得石板地錚錚有聲,徑向允禟馬前單膝一屈,平手軍禮說道:“年大將軍有令,請九爺在此歇馬,大將軍立刻出迎!”

“知道了。”允禟被這裡森嚴的軍威震懾得有些心顫,在馬上一點頭,踏著下馬石下來,說道:“上覆大將軍,不必出迎。我們進去進謁。”

那軍校答應一聲,起身大踏步進去回稟。不到半袋煙功夫,便聽軍中畫角鼓樂大作,炸雷般三聲大炮響過,行轅正門譁然洞開。兩行武官足有四十餘人,手按腰刀墨線般正步跨出,接著便見年羹堯出來。他頭戴三眼花翎珊瑚頂戴,九蟒五爪袍子外套著一件簇新的明黃馬褂,腰中懸的寶劍上垂著明黃滾蘇,一望可知是雍正所賜。轅門外軍校見他出來,“啪”地一聲打下馬蹄袖,單膝跪下行禮,偌大轅門外幾百軍校一聲咳痰不聞。年羹堯看也不看眾人一眼,徑自走到允禟面前,臉板得一絲笑容也沒,只雙手一抱,說道:“九貝勒,年羹堯奉旨久候。有失迎迓,多有得罪!”

允禟也揖手回禮,肅然說道:“大將軍,我是奉旨前來軍前效力。國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為大清宗室親貴?自今而後,我為大將軍麾下效命,但有使令,一定俯首凜遵!”年羹堯目光掃視一眼穆香阿等十名穿著黃馬褂的侍衛,又轉臉對允禟道:“九爺乃是天璜貴胄,年某無禮了——請九爺到後帳,我為九爺洗塵!”說著將手一讓,把十名侍衛竟晾在門外睬都不睬。允禟和年羹堯並肩而入,但心裡到底忐忑。走著,小聲道:“穆香阿他們十個,都是皇上跟前侍候的人,請大將軍稍存體面!”

“嗯。”年羹堯略一沉吟,叫過一個旗牌官,說道:“這十位將軍遠來勞乏,不要慢待。你帶他們在西官廨設酒接風。他們的差使明日就分撥下去了!”說著便又走。允禟有心的人,一邊走,遠遠便聽後頭穆香阿的聲氣:“上覆你們年大將軍,老子已經吃飽喝足了,接的什麼屁‘風’?”允禟留心看年羹堯,卻是面無表情,只額角上青筋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怪不得八哥說年羹堯兩副面孔,在京是謙謙君子,出京是混世魔王,真是半點不假。又想自己一個金枝玉葉,被髮落到這裡與年羹堯這樣的人為伍,還得低聲下氣,心中轉覺悲酸。年羹堯見允禟臉上似悲似喜,也猜了個七八分,卻不便多說,一邊往書房裡讓,口中道:“塞外苦寒,就這模樣,九爺住久了也就慣了。戰事稍有轉機,我一定奏明皇上,讓九爺體體面面回京。”

這是一間很大的書房,卻沒有書。幾架簡陋粗笨的木架上到處堆的都是軍帖文案,西邊一個木製沙盤分黑黃二色插滿了小旗,佔去幾乎半間書房,東邊大炕上鋪的熊皮褥子,地下大概燒著地龍,一點菸火氣不聞,卻暖得令人燥熱。二人進來時,桑成鼎已在裡邊,一桌豐饌已擺在炕前。見他二人進來,桑成鼎垂手說道:“主子,九爺在哪裡下榻,請示下,奴才好去預備。”年羹堯說道:“九爺不是尋常人,至少得住得和我這裡一樣。把東書房收拾一下,那邊的沙盤撤到正廳簽押房,明兒你帶九爺在城裡看看,九爺最愛讀書的,把書肆的書各樣挑一冊擺東書房去——九爺,請!”

允禟在筵桌前坐下,笑道:“亮工,在京只是聽說,這次來真是大開眼界,看到你大英雄本色,令人心服!雖說我不餓,但你這杯洗塵酒還是要吃的,請坐!”

“給九爺請安!”

一霎間年羹堯好似換了個人,已是滿面笑容,允禟驚愕之間,年羹堯已倒身下拜叩下頭去,允禟慌得連忙起身雙手攙起,說道:“亮工,這是怎麼說?我不是領差,也不是督軍,我是——”

“您是九爺。”年羹堯笑道,“國禮不可慢,家禮不可廢,要分分清楚,請九爺恕我前倨後恭。”說罷親自給允禟斟酒奉上,又道:“羹堯是個讀書的將軍,說到底,君臣綱常還是懂的。其實您到這裡做什麼,我們心照不宣,我斷不會叫九爺在我這裡吃虧的。”

這是很透徹見底,很顧情面的話了,允禟心裡一陣感動,端起杯一飲而盡,說道:“亮工,你真是個角色!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也不怕與你交淺言深。皇上與我雖是兄弟,多年來也存著不少芥蒂。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我有什麼不明白的,又是兄弟又是‘賊’罷了。我說這個話,你密奏皇上也好,將我就地正法也好,都無所謂。但我心裡拿你當條漢子,如今依託你,求個平安——我對天起誓,我若有謀逆篡位的心,有如此杯!”說著將手中酒杯“啪”地一聲摜得稀碎!“九爺!”年羹堯喊了一聲,卻接不下話去,良久才冷靜下來,說道,“何必這樣?先前各為其主,說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為臣子,只要安位守命,我不做小人之事!”

“這點銀子,寄回去家用吧。”允禟見時機已到,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遞過去,“聽說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父的七十大壽,我原想親自去的,可惜皇命太促,匆匆離京,連令兄也不及見面。這裡六百里加緊遞送反倒方便。”年羹堯推辭道:“生受九爺,家父如何當得起?您用錢的去處多著呢!”展開略瞥一眼,見是一張十萬兩見票即兌的龍頭銀票,心裡一驚一喜,手攥得緊緊的,口裡仍說:“這實在——”一眼瞧見汪景祺夾著一疊文書進來,年羹堯急將銀票攏了袖中,臉上又復變得凜不可犯,改口道:“既如此,我陪九爺喝下這一杯。”遂端杯一仰而盡。轉臉問道:“這早晚送的什麼文書?哪裡來的軍報?”

汪景祺懷中抱著文書不便行禮,向年羹堯一躬,抬頭看了允禟一眼,二人便都將目光閃開了去。汪景祺道:“這是東書房存的,桑成鼎先生叫我抱過這邊,請大將軍示下,放在哪裡?”

“就放炕桌上。”年羹堯吩咐一聲,見汪景祺要走,又叫住了道:“你是前頭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的字寫得好,寫的詩也很看得過。你上的幾個條陳我看也很有章法——已經告訴桑成鼎,叫你這屋裡侍候,你知道麼?”汪景祺尚未回答,允禟故作失驚,說道:“汪景祺!你是不是當年烏蘭布通之戰,在索中堂幕下,為皇上草過《討葛爾丹檄》的那位汪景堂汪先生?”

汪景祺似乎一怔,旋笑道:“落拓書生埋名數十年,不料還有人記得!你是——?”“這是九貝勒爺!”年羹堯也不料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子還曾有過這番驚人經歷——烏蘭布通戰役已過二十餘年,自己當年還是個牙將,此人卻已在中軍營帳中為熙朝名相索額圖參贊了!想著不禁肅然,竟起身道:“不料還是前輩先賢!——實在有屈你了。”汪景祺苦笑道:“人老珠黃,夕陽好黃昏近,不可再言當年。桑先生說了,明天——”

“什麼明天今天。”年羹堯笑道,“就是此時,你就留在這裡。薑是老的辣,我這裡幕僚上百,真能辦事的卻沒有。論起來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彈琴弈棋,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可我這裡是沙場,兵兇戰危,一個失機便是社稷之禍,便是百萬生靈塗炭,我要這些馬屁精、巴兒狗做什麼使?汪先生,來來來!一起坐,我正要和你細細議一下你的條陳呢!”

三人正在行禮讓座,桑成鼎匆匆進來,看了允禟一眼,卻沒有立即說話。年羹堯便問:“怎麼了?”桑成鼎略一躬身道:“回帥爺,西官廨的侍衛爺們吃醉了酒,和帥爺帳下的幾個親兵打起來了!”

“我去處置。”年羹堯緩緩站起身來,冷笑一聲,“這些人我曉得,除了欺壓良善,半點本事也沒。汪先生你陪九爺坐——來,傳二品以上副將參將,都到帥帳,等著本帥升帳議事!”說著便出了書房。頃刻之間,外頭已是一片急促的腳步聲響。就連書房裡允禟和汪景祺也覺得氣氛緊張起來。因見無人,允禟方悄悄問汪景祺:“無已(汪景祺字無已,號星堂),這個桑成鼎是什麼人?”汪景祺說道:“是年大將軍貼身心腹隨從。他父親救過年羹堯父親,他在額爾濟納救過年羹堯,替年羹堯擋箭,背上中了三十多箭……”

年羹堯前呼後擁趕到西官廨,這裡已是一片狼藉。兩桌筵席翻了個底朝天,杯盤碗盞都砸得稀爛,滿地的酒、肉被踩得爛醬一般,十個侍衛的黃馬褂被油漬汙得斑斑駁駁,挺劍立在南端,十幾個中軍行轅親兵拔刀怒目,站在北端,只要有一個人不持重,這裡頃刻便要刀槍相拼,性命相搏!見年羹堯滿臉陰沉進來,十幾個親兵刷地跪了下去。打頭一個親兵說道:“稟大將軍,他們辱罵您,弟兄們勸,他們還動武先打人!”

“你這會子才想起來稟我?遲了!”年羹堯滿臉橫肉綻起,喑啞的聲音使人毛骨悚然:“一律給我去手!”

“去手”是什麼意思,穆香阿幾個人無一人能懂。正發愣間,對面十幾個親兵“扎”地答應一聲,將鋒利的腰刀高高舉起,刀光幾乎同時一閃,十幾只左手已被砍落在地!十個侍衛頓時嚇得面無人色。

年羹堯格格一笑,說道:“很好!每人分發三千兩銀子,調任陝西軍糧處將養。”年羹堯又將臉轉向穆香阿,哼了一聲,惡狠狠笑道:“他們是立過戰功的,姑免一死。你們攪鬧行轅,怎麼處置啊?”穆香阿這時回過神來,曉得年羹堯是來下馬威,自不肯示弱,挑釁地看了年羹堯一眼,說道:“你奏皇上,該怎麼怎麼,無所謂!”年羹堯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我為專閫大將軍,發落你幾個狗孃養的,何須驚動皇上?”

“回你大將軍話,”穆香阿揶揄地一笑,“我母親是和碩公主,聖祖親生,不是狗娘!”

年羹堯盯視他良久,突然仰天大笑,倏然收住,說道:“好,你頂得我好——升帳!”說罷背身便走了。

“年大將軍升帳了!”

“年大將軍升帳了!”

一聲聲傳呼由近及遠傳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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