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限寬限吧……”
“不瞞十三爺,我早飯還是趁到人家去吃的……”
一時間戶部大堂嗡嗡嚶嚶沸水鍋似的,也虧了這乾子軍爺,活像一群叫化子,打蓮花落兒般一套套往外搬。戶部堂口站的戈什哈們幾時見過這個,揹著臉只是偷笑。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眾人都覺得五臟翻騰,胸口憋悶,肚裡陰陽不和龍虎相鬥。姚典頭一個捂了肚子,說道:“怎麼這麼噁心?”一語未終“哇”地嘔吐出來,噴得滿世界都是。其餘的人有的早憋得臉烏青,更哪堪聞著這酒屁溲惡味兒?
“哇!”
“哇——”
“哇——”
一時間大廳裡開閘放水般嘔瀉狼藉,說不盡腌臢齷齪惡臭不堪,把個戶部華堂翻做嘔吐道場。胤禛先是一怔,旋即便明白這是胤祥和狗兒坎兒做局,心下不禁一驚,皺緊了眉頭思量如何收場。
“對諸位不住。”胤祥似笑不笑地仰著臉道,“不是我存心刻薄,是諸位裝窮惹翻了神靈!哪一位吐的青菜豆腐,我願作保,請萬歲全免了他的欠逋!”說著向胤禛擠擠眼,竟真的挨次去檢視。
正不知如何理會,胤礽帶著一大群侍衛、太監進了戶部大院。一進院,胤礽老遠就聞見大堂上臭氣撲鼻而來,又見戶部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議,情知出了事。忙三步兩步趨入大堂,眾官員早離席一齊跪了下去。胤礽掩著鼻子瞪了胤祥一眼,問道:“你這是什麼名堂?”
“我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胤祥冷笑道,“他們說喝西北風,又是青菜豆腐,太子爺請查驗!”
胤礽陰沉著臉站在當廳,沒有理會胤祥的話,只冷冰冰掃了胤禛一眼,胤禛只略一欠身,擺了一下袍子,若無其事地盯著門口。胤礽越發來氣,原地兜了兩個圈子,徑直向大堂公案居中而坐,壓著火笑謂胤祥:“十三弟做事孟浪了!今兒這些將軍都是萬歲爺親手調教了幾十年的人,何至於不通情理?借債的事還該從容商議的。”胤禛見他不問情由先打胤祥五十板,覺得事已至此,不能不幫著頂一下這個太子,因欠身一笑,說道:“十三弟是魯莽了些,但各位軍門也太不賞臉。十三弟急不擇路,您得鑑諒著些兒。”胤祥彷彿不勝燥熱,拽了拽大襟,下著氣說道:“太子爺,你剛來。我好話說了一車,各位大人一毛不拔,幾乎沒把戶部大堂吵翻了!我原本是個愣頭青兒,這事做過了頭,差事辦完,我逐人登門謝罪。只這點愚忠,可以上表天日,我要有半點作踐別人的心,雷劈了我!”
“你已經作踐了,還說沒這心?”胤礽冷笑一聲說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師傅熊賜履也去世了!我就為這事去禮部一趟,遲來幾步,你在這邊就鬧得人仰馬翻!”
熊賜履是順治年間進士,自康熙八年入閣為相,與明珠、索額圖併為上書房大臣,是熙朝僅存孑遺的兩朝元勳。胤禛聽得心裡一涼,太子要把這也歸咎於清理虧空?因在旁皺眉說道:“據我所知,熊賜履並不虧欠國債。就是魏東亭,病了十幾年的人,去世也是常情。太子,這些事與清債無關的,不要錯怪了老十三。”
“我是奉旨清理,太子!”胤祥滿指望胤礽坐鎮戶部,支援自己渡過這最後一關,沒想到他如此昏庸懦弱,因抗聲說道,“如今無論屎盆子尿盆子,只要是盆子就往我頭上按!要是這樣,太子奏明皇上,撤了我,另請高明!”胤礽氣得臉雪白,哼了一聲說道:“你們原來是和我說話?我還指望著你這點子愚忠呢!這差使我有什麼不敢接的?只怕是憑你這點身分擔待不起!”
胤禛想想,這樣越鬧越難收拾,嚥了一口唾沫,說道:“皇上屢次講過,清理虧空債務是第一要務。老十三做得過頭,回頭我陪著他揖門道歉,今日還是先議清債,請太子息息雷霆之怒。”胤祥這時也醒過神來,強壓怒火低聲說道:“我少不更事,惹出的麻煩回頭再料理。還是依著四哥,先辦正經事……”
“你站過一邊!”胤礽專橫地斷喝一聲,“下去再和你理論!”
下頭的官員原以為今日這事都是太子策劃,不過出來佯裝好人收拾局面,這會子品出味道,三個阿哥並不是一回事。太湖水師提督頭一個磕下頭去,哽咽道:“也不怨朝廷,也不怪十三爺,誰叫奴才們忍不了窮,發賤要借庫銀?”說著,嗚嗚咽咽放了聲兒。羅文跟著便道:“太子聖明,臣等並沒敢說抗債不還,只求寬展期限,臣等苟延殘喘得終天年,不也是保全朝廷體面?”此時眾人已個個哭得嚥氣打哽兒,有的說:“可憐我們這些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靠山沒靠山,門路沒門路,落個這等下場。”有的丟鼻涕扯粘涎:“逼債死打仗死,反正都是死!不是聽說阿拉布坦要造反麼?打發我們去吧……”
“我們的命真不濟!打仗拼命,不打仗逼命,太平了,用不著了!”
“連魏軍門都逼死了,我們算什麼?”
馬國成與眾不同,前跪一步,“嗤”地一聲撕開袍子,露出黑紅黑紅古銅似的胸膛,大叫道:“阿哥爺們,你們都讀過書,俗話兒說‘士可殺而不可日’!憑什麼日我們?”眾人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把“辱”理會成了“日”,都低下了頭,摳磚縫兒忍笑。馬國成越發來神兒,說道:“我姓馬的萬歲也知道,從不抹鹹水兒,請驗我身上這七十二刀傷!當年在科布多被圍,我護著主子衝出來,落下這一身傷,萬歲見了都掉淚,一道傷賜酒一杯!今兒欠了七萬銀子,還要在心窩裡再來一刀?十三爺,你是個好漢,你來,老奴才若皺一皺眉頭,是**養的!”
胤礽被他們哭叫得六神無主,深悔昨日沒有跟胤禛胤祥把話交待瓷實,嘆了一口氣,下座來替馬國成掩了衣襟,說道:“起來,起來!你們這是怎麼了?朝廷幾時說過不養活你們了?你們這些老行伍心最誠直,我最知道的,何必這樣呢?”他緩了一口氣,又道:“給我一個面子,不要計較十三爺了,他有他的難處,頭一回獨自支撐這麼大局面,想把事情辦好,只是年輕好勝,急功近利了些兒,你們得體諒。”說著目視羅文。羅文便道:“太子爺只管放心。我們都是些粗人,心裡有什麼,倒出來就暢快了。怨恨十三爺是沒有的事,我們怎麼會和爺們過不去?”
“這樣,”胤礽見眾人息了火,心中略覺寬慰,暗自拿定了主意,說道:“債還是要還的。但要變通處置,時限可以放寬些兒。你們都是朝廷柱石,與國家休慼與共,要為皇上、社稷著想——在任賠補,五年為期,如何?”
他這一說,眾人無不心花怒放,別說五年,就是一年,誰料得定這個四爺十三爺還管事不管?只要不撤差,任上幾個大案騰挪下來,區區幾萬銀子何足掛齒?胤禛心裡不禁叫苦,連連嗟訝,胤祥早氣得一跺腳出了大堂。
胤祥賭氣回到簽押房,要召集清賬的人說話,卻一個也不見,因見狗兒站在門口,便問道:“人都死到哪裡了?”
“爺是氣糊塗了。”狗兒笑道,“都在書房裡候著呢!”胤祥不言聲,起身便到後書房,果見書房裡裡外外站著三十多個人,施世綸和侍郎尤明堂也在裡頭,都是垂頭喪氣相對默坐。胤祥一踏進門便獰笑道:“都知道了?別他娘這副熊樣子,喪家犬似的!有些事,眼下混賬,後頭誰料得定?老施老尤,接差那會子萬歲就給你們打了保票,老十三再給你們打一層:真要發落你們烏里雅蘇臺,十三爺背乾糧送你們過沙漠!”
“我和老尤早就想到這一步了。”施世綸平靜地望著窗外,小眼睛熠熠閃著光,說道,“倒是四爺和你得保重些。我這人摘頂子,剝官服已是常事了。”尤明堂嘆道:“沒想到樹倒得這麼快!瞧吧,二年之內,不回成老樣子,挖了我的眼!只可嘆下頭調這幾十個人,落荒而逃,回去哪裡討生活?”
“你說的他們?”胤祥指著眾人,冷冷一笑說道,“你兩個是大員,這裡幹不成調哪裡。文職裡像李紱、田文鏡他們,早已安排了出路。這些兄弟都是我的兵,我豈肯叫他們吃虧?”胤祥說著,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木匣子,開啟了,裡頭是厚厚一沓札子,上頭蓋著兵部的關防,“撲”地吹去上頭的浮塵,自失地一笑,說道:“可謂有備而無患!這是去年從兵部弄來的六品武官任書。都是京畿駐防,說不上肥缺,也算上等差份……”
眾人不禁驚愕地張大了嘴,愣愣地聽胤祥一一唱名,痴痴地接過委任札子,卻一色都是千總,分補西山、玉泉、豐臺、通州等處,有的是漢軍綠營,有的是善捕營,有的是銳健營——這些差使在塞外駐軍眼裡,已經是巴不到的美差了!胤祥一一分派了,看著狗兒坎兒笑道:“十三爺顧不到你們,你們是四爺的人,還回四爺府——我已經跟直隸總督衙門、步軍統領衙門和善捕營老趙那裡打過招呼。缺,都給你們空著,一去就補。只一條,別逢人吹噓是我給的。咱們差使辦砸了,沒這份體面!”說罷仰著臉,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抬腳便走。
狗兒在後追了一步,問道:“明兒我們還來應卯麼?”胤祥手一揚,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道:
“想來就來,不想來就算。戶部還有屁的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