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早已到了戶部,一邊派人去毓慶宮請胤礽,一邊叫被召見的官員由禮部的人陪著。他夜來也沒好睡,但他自幼習武,打熬得好筋骨,並不在乎這一夜兩夜不睡。他四腳拉碴仰在安樂椅上,撫著剃得發青的腦門兒,心裡還在折過子。聽著戶部大堂不時傳來的鬨笑聲,他心裡有點犯嘀咕:他知道這幹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燈,都是跟著康熙三次西征的帳下親隨,幾次出兵放馬,保著康熙從絕境中殺出來,積功保薦,在外帶兵,平素見了康熙也常撒賴,怎麼會把自己這個“小十三”放在眼裡?正出神間,卻見狗兒一頭闖進來,嘻嘻哈哈請了安,說道:“爺,去毓慶宮的人回來了,太子爺起來轎也沒坐就出去了,陳嘉猷朱天保他們正生悶氣,說不知道太子爺哪去了——咱們還等不等了?”
“再等一會兒。”胤祥掏出懷錶看了看,“再過一刻他不來,就是有要緊事,我們幹我們的。坎兒他們在大堂上,你先過去吧。”
狗兒蹦蹦躂躂到戶部大堂,只見坎兒靠在門框上,裡頭三十多個封疆大吏,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大帽子摜在茶几上,袖子捋得老高託著下巴歪著聽人說笑。姚典坐在公座下,指手畫腳地說得唾沫四濺:
“想發財不一定要靠打仗。門道有的是!上回見著揆敘,他就說了個法門!”
劉燮就坐在姚典身邊,笑得眯縫著眼,前額油亮亮的,酒罈子似的放著光,調侃道:“怪不得揆敘那麼闊,敢情有竅門兒。說說看!”
“老揆說——”姚典喝了一口茶,“要發財先治外賊再治內賊。外賊有五——眼耳鼻舌身——眼,這個東西賤,愛看美女,要金屋藏嬌,就把銀子糟蹋了,難道娶個無鹽女,就不能過夜?再說耳朵,這玩藝兒愛聽曲子音樂,就得花錢買戲子,其實煩了,上山聽秧歌亂彈也滿將就;就說鼻子吧,天生的喜歡香味,買香籠寶鼎,花錢不花錢?其實人啊,你躺在馬圈裡,也就沒這想頭了。還有舌頭,偏生的喜歡好味道,我見人家窮人吃觀音土,那真一文不花!至於身子,更是費錢的料,夏天要細葛,冬天要棉袍,你穿得再好,不過便宜了別人,叫別人看看罷了,其實遵黃帝古訓,弄點子樹葉穿穿,編個草圈子戴戴,看能省下多少?”
他信口雌黃,聽得眾人無不咧嘴兒笑,湖廣提督“啪”地一拍大腿,皺眉說道:“勝讀十年書!早聽這幾句話,我何至於借銀子?”
“還有內賊,”姚典一本正經說道,“仁義禮智信,五賊不除,發財勢如登天。仁是首惡,心裡存這個念頭不得了,幫親戚,助窮困,多少錢才夠使?義,也萬不可沾邊:見義忘利,錢從哪裡來?子曰禮尚往來,別人送你還,幾時發財?比得上來而不往?還有那個智,也要不得,你聰明,求你辦事的就多,只顧了辦事,必定誤了掙錢!信這個東西最可惡,一諾千金,得,一千兩沒了……所以呀,五個內賊也是非除不可!”眾人聽了不禁鬨然叫妙,金陵副將馬國成諢號“馬大炮”,笑得前仰後合,捶著腿道:“妙極,不過我們讀書太少,恐怕只有四爺十三爺將就著能除這內外十賊!”劉燮笑道:“說得好!只是囉嗦了些兒。提綱挈領說:不愛臉,不要名,不顧廉恥,不怕笑罵,到趙公元帥跟前許羅天大願:終生不行一善,財源滾滾而來!”
狗兒聽著眾人肆口辱罵胤禛,心中不禁大怒,正琢磨著,坎兒笑道:“你們沒有說全了,還有一條,吃東西要慢!”眾人正聽得興頭,誰也不防這孩子有心罵人,一個瘦高個子參將歪著頭道:“怎麼個吃法兒?”
“去年過黃河灘,我買了一個驢腎,”坎兒認真地說道,“就著一個燒餅,坐在車後頭,足足吃了半天,連午飯都省了!”狗兒笑問:“你是怎麼吃的?”坎兒迷糊著眼道:“驢腎那麼長,我走走咬點(姚典),再走走再咬點……”
眾人沒有回過神來,狗兒也有了詞,笑道:“要這麼說,我還有個省錢辦法:不管吃的喝的,慢著點往外撒。我一泡尿就撒了四十里!”
“你是怎麼撒的?”坎兒轉臉問道。狗兒笑道:“我也坐在車後頭,我捏捏流些(劉燮),再捏捏再流些……”
一語未終,已是惹得眾人鬨堂大笑。馬大炮手舞足蹈,杯中的茶水都濺出來:“咬點?流些!哈哈哈哈……姚大人和劉大人家中必定金山銀海!借兄弟幾萬中不?嗬嗬嗬……”姚典和劉燮兩個人在這起子狂笑的將軍中尷尬得滿臉通紅,想想這兩個小鬼頭都是胤禛的人,又不好發作,只擰著臉乾笑。正要說話,一眼瞧見胤禛和胤祥一前一後進來,頓時大堂上一下子沉寂下來。
“各位久候了!”胤祥笑著掃視眾人一眼,自嘲地說道:“剛還有說有笑的,怎麼就不吭聲了?看來我就是個喪門神了。”說罷手一讓,又道:“四爺,您請坐那邊。中間那裡給太子爺留著,他要來就坐那裡。”
胤禛點點頭,泰然自若地坐了,眾人方回過神來,紛紛起身請安,在這位冷面冷心的王爺面前,即便馬大炮、貴州將軍羅文這些驍悍的老軍務,也變得循規蹈矩,不敢放肆了。
“昨兒老施宴請大家,已經把話說得差不離兒了。”胤祥橐橐地踱著步子,把一條大辮子甩在腦後,語氣沉甸甸地,“大道理不去講它。小道理叫‘無債一身輕’。欠賬總要歸還,遲還不如早還……我心裡鏡子似的,這個差使不討好兒,我也知道,如今我是個人憎狗嫌的阿哥。但諸君不妨設身處地想想,我是皇阿哥,自己有產業、有花園、有書房,我就不懂得閒了沒事,找幾個篾片相公聊天兒下棋、吟風弄月、鬥雞走狗?自家美了,人家也不嫌棄!但皇上偏偏選我辦差,這就叫‘雖欲長伴梅花而不可得焉’!”他乾咳一聲,看看凝坐不語的胤禛,又道:“從大小道理到我的苦衷,壓根兒說,庫銀不同私債。賑災要用,積糧要用,平抑米價要用,百官俸祿要用,朝廷差使要用——你們都是老軍務,打仗更要用!國家萬一有事,給你們欠條當餉,你們說成不成?所以請大家來計議,你們自報什麼時間還清,眼下能還多少,把底子澄一澄。真的還不起呢,四爺說了,也不能逼大家脫褲子賣當。你寫個摺子放這,一體奏明聖上。聖上免了你的,是你的造化,聖上說不減免,自有老人家的章程——你們說如何?”
這麼侃侃款款一席話,眾人聽得面面相覷。這些人打定主意,聽胤祥大發雷霆,把事情弄僵,然後鬧到康熙那裡,來個魚死網破。如今聽他心平氣和,慢條斯理講得井井有條,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胤禛欣賞地看一眼胤祥,心中暗想:人受擠兌能耐大,果然進益了!
愣了少時,貴州將軍羅文乾咳一聲開腔了。他雖長的五大三粗,卻是心思玲瓏,這群人全拿他當主心骨。
“十三爺,”羅文笑道,“大理小理我們都明白,只你還是不曉得我們這些人,頂著封疆大吏的名頭兒,起居八座,其實外強中乾。那些不要臉贓官,借了銀子賣實缺,逼死他們也是千該萬該;外任官有老百姓刮,怎麼也弄不窮他們;沒差使的窮京官借債不多,冰敬炭敬填上也就差不多了。就苦了我們帶兵的,除了餉銀,一文外路銀子也沒。吃空額,喝兵血,我們壞不下這個良心。唉……孩生父母養,扒光衣服有什麼將相乞丐?我們自己也是穿號褂子出來的,忍心從當兵的嘴裡掏食兒替自己還債——我們難吶!”
胤禛聽他說得誠摯,心裡一陣發涼:這羅文雖是想頂債,話說的近情,因道:“羅文這話尚在情理。但據我想,何至於就窮到這地步?諸君,不要以為還債吃虧,接著就要清理吏治。有些人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四爺明鑑!”羅文身後坐的叫陶三畏,卻是廣東提督。他囁嚅了一下,苦笑道:“玉泉山水最好,遠水不解近渴。俸銀夠花,誰肯掰屁股招風借錢?我們識字兒少,寫奏章、下文書往來行文,得請不少師爺、書辦,都得從俸銀裡出。帶兵的都知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哪個不愛兵如命,敢扣人家的餉?積欠這麼多年,一下子還清,真難為我們。四爺十三爺寬限我們一年半載,容我們周旋一下,就是體恤下情了!”
話音剛落,馬國成便反唇相譏過來:“周旋?怎麼周旋?找誰周旋?!脫了褲子一根,屄也沒得賣的!十三爺,馬大炮不會說假話,原先跟圖軍門周軍門打察哈爾,弄了些錢,早他娘抖落淨了。您要不信,只管抄我的家,值錢傢伙全充公,我要皺皺眉頭,我娘做我沒點燈!”羅文偏過臉嗔道:“老馬,這裡不是你的軍帳。斯文些兒!這成什麼體統?”馬國成是西征時康熙中營紅衣大炮營管帶,為人兇狠,打仗是個愣種,頗受康熙鍾愛,因此驕縱得十分蠻橫,聽羅文說話,把蹺起的二郎腿放下,瞪著眼道:“當著萬歲爺我也是這話——我要有個好靠山,替我還錢,也知道體面。好嘛!人家那邊刮地皮還錢,有的託門子找貝勒爺們墊還,只倒黴了我們!”
胤祥聽得眼中出火,沉思著看著胤禛,一笑說道:“說了這麼長辰光,口渴了吧?——給大人們上茶!”說著,看了一眼坎兒狗兒。兩人點頭會意去了,不一時,一個提壺,一個抱碗,挨個兒給眾人敬茶。將軍們已經撩得起了叫苦的興頭,一邊吃茶,一邊七嘴八舌繼續哭窮:
“十三爺,您撂句話,只要叫喝兵血,賬立地就還!”
“用不著喝兵血,報幾個假盜案,一樣還債!”
“如今真難為死人,老婆娃子都養不起,說出來丟朝廷的人!”
“娘希屁!還是打仗好,太平時使不著咱們這些匹夫!”
“就是!打仗時肉山酒海,何其痛快!如今太平了,格老子倒吃豆腐青菜!”
姚典便乘機打太平拳,笑道:“別說這些寒磣話,你吃豆腐青菜?”
“有豆腐青菜就不錯了,你到我家看看!”
“……還不起啊!”